將士憂心如焚,政虎卻悠然無懼。他每天除了展望茶臼山信玄的營地,俯瞰海津城外,便是與侍衛合唱歌謠,親自伴奏小鼓琵琶,實在輕鬆愉快。
其間,武田軍的聯絡情況益發緊密,也益愈大膽。
政虎下令:「除了敵軍來攻,我軍不得出戰!」
上杉軍奉令之餘,只能靜觀武田動靜,因此武田軍大膽如入無人之境,上杉軍唯有暗自咬牙切齒,卻也難免心生不安。
將領認為這樣下去,己方勇氣將喪失殆盡,必須設法激勵士氣。商量之後,又連袂求見政虎。
這一天,政虎坐在距營帳稍遠、可以俯瞰川中島的地方,鋪著熊皮墊,彈著琵琶。
清爽的秋氣下,下界一切猶如擦洗過般鮮亮,田野、水溝、樹林、人家、道路,如蟻般穿梭其間的人影,以及數十人到百人以上大規模往來的武田武士,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把視線轉向臨千曲川而建的海津城,又望向茶臼山上的信玄本陣,一邊彈著那把「朝嵐」,他不時哼著歌詞,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
數名將領沿著山路上來時便聽到琵琶曲聲,他們認為這是政虎自信的表示。他們停下腳步,互相對望。
「怎麼樣?主公似乎自有主張,我們再去說,豈非浪費唇舌?」
「我也這麼認為,畢竟主公指揮作戰神乎其技,非我等所能參透。」
眾人為之語塞,駐足不動。幾隻紅蜻蜓從他們頭上飛過,朝向北方,耳畔迴盪著淙淙的琵琶聲。
眾人有意歸去,此時,又有一人開口:「話雖如此,但對手是武田信玄,不可等閒視之,我看,我們還是該說幾句話才對!」
「說的也是,信玄不是尋常人物。」
眾人又舉步往山上走。
侍衛稟報部將求見,政虎沒有停下撥弄的弦,只是點點頭。
「領他們來這裡嗎?」
政虎仍頷首不語。
眾人隨著侍衛來到政虎身旁,甫一坐下,政虎便停止撥弦,轉身向他們說:「來得好,這裡視野極佳,我每天都在此享受。你們既然來了,就喝喝酒,慢慢欣賞,享受享受!」
他心情很好。不過三天的功夫,讓山頂的秋陽把膚色曬得微黑,臉頰上的濃鬚剃得很乾淨,看起來氣色很好,相當健康幸福。
眾人寒暄過後,引入正題。政虎把琵琶橫放膝上,左手握住把手,右指調音。
聽罷部屬的話後,他語氣平穩道:「你們的顧慮不無道理,不過這聽起來好像是懷疑我的戰略!」
他臉上帶著微笑,眾人惶恐狼狽。
「屬下不敢,屬下不敢……」
「既然如此,就不該有話要說。我是打算打一場空前未有的戰爭,我已成竹在胸,就等時機來到。不過,你們的顧慮也不壞,多謝你們費心。來!喝酒吧!再聽我一曲琵琶。」
眾人喝過,聆賞一曲琵琶後,魚貫下山。
之後,政虎仍繼續彈奏琵琶。他喝了酒,有些醺然,思緒飄然而到病臥琵琶島的乃美身上。
「妳等我!我一定打勝仗回來!妳也要戰勝病魔!知道嗎……」
琵琶曲不知何時成了《憶良人》。
※※※
就像政虎從妻女山頂俯瞰川中島、眺望茶臼山一般,武田信玄也從茶臼山頂俯瞰川中島,眺望妻女山上的上杉軍陣營。
他自從皈依佛門後,出征時甲胄外頭都罩上法衣。此時他也是如此裝扮,一日數次離開營地,站在高崖上眺望妻女山。
他有些地方無法理解。他判斷政虎把大軍開上妻女山,目的在居高臨下制伏海津城,同時壓迫千曲川以南的武田勢力,不過,當他進佔茶臼山後,即頻頻穿過川中島與海津城緊密聯絡,妻女山反而陷於死地。至此,政虎的陣營應該出現一些變化,但至今他仍未看出任何跡象,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茶臼山與海津城間人員來往頻繁,政虎卻完全置之不理,著實奇怪。如果是尋常武將,信玄或許會判斷是因膽怯而不敢出手,但對方是政虎,他就不敢如此斷定了,因為他很清楚政虎的戰術及用兵皆非尋常。
「他究竟打甚麼主意?」
信玄頗感不安。
上山後第五天,二十八日夜,信玄召來功夫最高的一名忍者,摒退眾人,吩咐他道:「你現在就到敵營,仔細給我調查清楚後回來報告!」
忍者領命而去,瞬間消失在夜色中,直到夜色泛白時方歸。
信玄立刻接見,黎明寒氣逼人,他不停地咳嗽。
忍者跪在晨露打濕的草地上,向坐在矮凳上的信玄報告:「敵軍大部份分佈在妻女山半山以上,另外,雨宮渡口也有部份,大約二千人……」
「這個我知道,我要聽的是他們的軍心狀況怎麼樣?都很悲觀吧?」
「不錯!他們都很悲觀,悄悄議論主公為甚麼會讓他們陷於如囊中老鼠的境地。」
「大將的情形呢?」
「不盡相同,有人憂形於色,有人安然如常,有人還學著他們主公喝酒。」
「政虎呢?」
「他非常輕鬆愉快,令近衛武士吟唱歌謠,自己擊小鼓伴奏,熱鬧一陣後喝點酒便睡!」
「唔,唔,他們防範嚴密嗎?」
「非常嚴密,守衛輪班巡邏,沒有空隙!」
「好,我知道了,下去吧!」
忍者退下後,信玄仍坐著不動沉思一會兒,然後漱口洗臉,換換衣服離開營帳。
他走到崖上,眺望妻女山。下界一片霧海,妻女山上也籠罩著淡淡一層霧。
他表面平靜,心中卻激動悔恨不已:「我究竟在幹甚麼?我打算把他置之死地,沒想到自己也被拖在死地邊緣!他想把我逼出來決一死戰,這多危險!但是,他以為我會這樣輕易上當嗎?」
儘管他心裡這麼想,但此刻他也不能完全誇口他沒上當,無論如何,爬上這座山就是個遺憾!
「那傢伙喜歡玩手段,他要年輕武士唱謠曲、自己擊小鼓伴奏,就是在耍手段,他好像眼看香餌垂在魚鼻前的漁翁哪!」
思想及此,信玄覺得自己必須儘快下山,與海津城附近的己軍會合,但這又不容易。現在兩軍會合,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沿犀川到與千曲川匯流處,再沿千曲川溯向海津城附近的廣瀨渡口,一條則是利用目前的聯絡路線,直直穿過川中島到廣瀨渡口。
走前一條路雖較遠離妻女山上的上杉軍,但政虎若與善光寺的五千預備隊取得聯絡,渡河橫擊,同時親自出戰的話,自己這邊恐有遭左右夾擊之慮。
為今之計,只有繼續走目前這條聯絡路了,雖然也有危險,但只要有充分的準備,在夜間秘密進行,等到上杉軍發現時也許已大半軍隊渡過廣瀨。
於是他開始設計這條退路。
※※※
武田信玄和上杉政虎不同,他不會專斷行事。
大部份的場合,政虎都是一人決定戰術,決定之後再命令諸將。而這也只是大概的戰術,至於細部計劃,他自己也不決定,而是視戰鬥狀況時時變化。因此,即使召開軍事會議,他也不請諸將參詳,只是分派決定的事。
信玄就不同了,他即使訂了大綱,還要在軍事會議席上與諸將充分檢討、交換意見後視情況加以修正。當然他也知道戰爭是活的,有各種變化,因此他也不訂定細目,不過,他的諮詢過程仍比政虎縝密多了。
此刻,他召集部將到茶臼山大本營,就在他平常眺望妻女山的崖上草原上召開軍事會議。他舉著軍扇,指點著地方,告知眾人他設計的方策,徵求眾人的意見。
飯富兵部最先開口。飯富是武田家老將,他與已經陣亡的板垣信形都是協助信玄放逐老父、自立為武田當主的功臣。
「您的計劃雖然有理,但在下以為還是相當冒險,既然終歸一戰,何妨本陣出兵,海津城也出兵,東西佈陣,待敵軍一動便展開夾擊!如果敵軍縮頭不動,屆時再東西合而為一,進入海津城如何?」
馬場美濃守信房也贊成:「在下也認為此議甚佳,如果一開始就想直往海津城,士氣恐怕大失,萬一突遭敵襲,勢將不堪一擊!」
眾人也同聲附和。
信玄環視眾人:「還有沒有其他意見?」
他見無人開口,繼續道:「你們的意見很有道理,但是我的看法不同!第一,那樣做正好陷入政虎的計謀。他這次是冒著九死一生的決心要和我一定勝負,兵書上說窮寇勿追,他卻把自己弄成窮寇,我正面迎戰此敵,必遭大損。挫其銳鋒,待其士氣衰竭時而戰,是兵之常道,我不想用奇道。第二,我軍陣營不若以往,小幡山城於六月病故,原虎胤受傷未癒,不能出戰,似乎更不宜冒險,我看還是照我的計劃行事吧!」
他這麼一說,無人再表示反對。
※※※
夜半稍後,位於茶臼山的武田軍開始行動。由於軍令森嚴,大軍移動竟未發出任何聲響。守備雨宮渡口附近的上杉軍發現有異時,已接近黎明了。
政虎接到急報,猛從床上躍起,奔到平常瞭望的地方俯瞰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