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月落

不知是男人的熱情容易冷卻,抑或情緒過於複雜?政虎的心很快就蒙上一層陰影。他想到乃美此刻重病在身,這樣撐著對她的病不好,同時也想到自己明天一早必須離開此地,在天黑前趕回春日山,此時必須休息不可。

乃美似乎也感受到政虎那浮動的心緒,她更激烈地吻著政虎,似要纏住不放,但當她知道無法再喚起對方的熱情回應時,原先緊勾在政虎頸上的手倏地鬆開,嘴唇也放開了政虎。

政虎仍抱著她的背,在她耳畔輕語:「好好休養身體,妳一定要好起來,我一定娶妳為妻,一定!」

乃美沒有回答,只是淚水靜靜滑落。

「把病養好,一定要好起來,否則,我們兩個都太可憐了……」

「好……好……」乃美輕輕應答,緊接著低頭號泣。

政虎認為她是高興得激動而哭,他自己也有種想哭的衝動。他靜靜地放下乃美,退回座上。抬眼細看,乃美的臉頰上仍殘留著小滴淚珠,但淚已乾的眼睛凝視著他。那眼睛深邃清澄。

「幹嘛這樣看我?」政虎笑問。

「沒有啊,只是……」

乃美想笑,但臉龐突然飛紅。政虎看著她那細緻透明如脆瓷的臉頰,輕柔地說:「我剛才說的妳都瞭解吧?」

「是。」

「明天一早我就要走,明早再來看妳!」

「好!」乃美垂眼靜答。政虎為乃美裹好棉被,起身離去。

他的寢室就設在客房裏,隨他而來的僕僮睏倦已極,但還沒睡。

「唉呀!抱歉!累得快睡著了!」

他讓僕僮侍候更衣,上了床。僕僮正要摺疊他換下來的衣服。

「別摺了,就掛在衣架上,快去睡吧!」

僕僮依言把衣服掛在架上,兩手伏地行禮後,捻弱燈火,便退出房去。

政虎耳聆他悄悄離去的腳步聲,望著微暗的天花板,感覺十分滿足。

「這下都搞定了,這世上確實有命中注定的事。剩下的就只是我打贏這場仗和乃美病好了,她的病會好的,瞧她那麼高興……」

總之,他非常滿足,舒暢地打個大呵欠,閉上眼,墜入沉沉的睡夢中。

※※※

他做了一個夢。

眼前一望無際的稻穗,起伏的波浪,是一片自遠處微微傾斜過來,又向遠處微微傾斜上去的寬廣原野。

他心想這或許是妙高山下的原野。他向右方仰望,只見好幾座急峻的山嶺聳向高空。

他獨自走在山腳的平原上。他拄著青竹杖,穿著草鞋,大步而行。他沒打算去哪裏,只是心中焦急得快步前進。

不久,遠遠的前方看到一個騎馬人影。是個女人。她戴著市女笠,穿著美麗的和服。瞧她那神態,像是略有傷感。她也沒有人陪,獨自一人坐在馬上,踽踽行在穗浪高及馬腿一半的原野中。

政虎心想:「多危險啊!一個女人獨自走在這樣荒涼的地方!」

但他繼而發覺,「啊!這裡不是妙高山,那是信玄的愛妾諏訪夫人,那麼,這裡當是御坂嶺了!」

他往左方看,富士山以更高更雄偉的姿勢聳立。

「果然!」

他很滿足。

他又急起直追,但是距離始終無法拉近,儘管他走得又急又快,對方緩步而行,距離就是無法縮短。

「奇怪哩!難道她看起來不急,其實走得很快嗎?」

他突然察覺,那是乃美!他必須追上她,想加快腳步,不知怎的,膝蓋僵硬得不能動彈。

「喂……」他想舉手招呼,卻發不出聲音。

乃美仍是緩慢的步伐,卻漸行漸遠。

政虎欲喚無聲,渾身冒汗地呻吟,掙扎中清醒過來。

屋外蟲聲盈耳。那鳴叫一夜的各種蟲聲自遠處傳來,漸漸高亢、複雜,而後突然靜默,就這樣反反覆覆。

「是一場夢……」

他嘟噥著,抬手欲拭去額頭浮出的冷汗時,感覺床邊似乎有人,他愕然欲起時聽到微微呼氣聲,是女人柔弱的歎息聲。

「是乃美嗎?」

「是我!」

乃美裹著棉被唏唏唆唆地靠近,在三尺前方屈身跪拜。

政虎趕緊起身,「怎麼啦!小心凍著了!」他拿過架上的衣服披在肩上,捻亮燈火。

乃美仍跪在地上不動。

「怎麼了?睡不著嗎?」

她不回答,只是顫抖著無聲而泣。

政虎沒有愛慾的經驗,他雖知女人也有情慾,但實際如何並不清楚。他以為乃美是高興之餘睡不著,想來看他。他心裡雖覺疼惜,但對乃美這樣糟蹋病體也微覺不悅。

他正在盤思說些甚麼要她回房,乃美卻低聲字字清楚地說道:

「女人不知自重,定叫人輕蔑,但是,我自覺性命不久,不得不這麼做。剛才您跟我說那番話,我很高興,可謂死而無憾。但是……因為太虛幻無常,慾由心生,以至忘卻廉恥,不怕您見笑,我想侍候您睡!」

那最後一句話像利刃當胸刺下般,令政虎驚駭不已。他渾身像火燒似地發燙,眼前一片火紅,但是臉色一片慘白。他那短鬚雜生的下巴劇烈顫抖,他那凝視著乃美肩膀的眼睛透亮,像正準備襲擊獵物的鷹眼。

他立刻閉上眼,連做幾個深呼吸以靜下心來。不久,他睜開眼睛:

「為甚麼說活不久了?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我要和妳永遠在這世上享受人生,妳也要這麼想,千萬別說這種喪氣話。病由氣生,從今以後,妳要用心活下去,妳一定會好,一定會像以前一樣健康讓我看!」

乃美沒有回答,她已不再顫抖,但仍一副頑固的樣子。

政虎歎口氣,接著說:「這樣吧!等妳的病好了一點時,就搬到春日山來,我每天探望妳,這樣,妳一定好得很快!我會常常彈琵琶、擊小鼓、吹簫讓妳高興,這樣妳不好都不行。妳懂嗎?」

乃美的身軀有些動搖。政虎趨前抱住她:「懂了嗎?妳懂嗎?」

乃美別過臉去。

「妳別害羞!我很高興!妳要是懂了,快回房去保暖身子休息,起來吧!」

乃美的骨架細瘦如小鳥。政虎心疼地攙著她走到側廊。夜空中已有破曉前的氣息,西沉的月光掠過屋簷落在側廊,地板寒凍異常。

乃美不要他送,他就站在廊下目送她離去。她的身影雖然瘦削,但腳步卻意外地輕盈。她站在轉角處,回頭一瞥,而後彎過轉角,消失蹤影。

※※※

政虎按照預定計劃,在當天傍晚一回到春日山,便下令:「八月十四日出兵!」

派任先鋒的信州豪族業已先返信州居城,屆時各自由居城出兵。因此隨同政虎從春日山出兵的是第二波各隊。諸將皆知政虎性急氣躁,早就準備好一切,陸續蝟集春日山城外。

十四日清晨,曉月猶掛西空,諸軍已集結在城外廣場,大將五十餘人,兵數萬餘。含先行進入信州者計六十人,兵數應有一萬三千餘人。政虎糾集諸將在毘沙門堂前,親自焚起護摩禱告,取神前之水,與眾將同飲。飲罷即令號兵吹奏螺號,勁揚的螺聲迴盪在群山之間,響徹逐漸泛白的晨空。

卯刻(六時)時分,城門前廣場上諸軍高喊三聲出征歡呼後,依序出發。

兩天後,十六日上午,大軍抵達善光寺平。打先鋒的信州豪族已先發而至,總兵力為一萬三千。

此時,善光寺平及川中島一帶沒有武田兵員,只有川中島東南方千曲川畔的海津城中有高坂彈正駐守。

諸將進言:「這真是天賜良機,咱們就先毀了海津城!」

政虎搖頭道:「武田信玄可能會這麼做,但是我不會!我總覺得這種戰術下流。我要等武田大軍集結後再堂堂佈陣而戰!」

諸將再進言:「主公這種正義觀念,正予武田信玄可乘之機,就是看準主公是不會如此做,才只留高坂一人駐守那小城!主公不覺得他的狡計可恨嗎?」

政虎笑道:「不管怎麼說,我是不會這麼做的!我想正正當當地交鋒,看看鹿死誰手?如果我行事不正,就算贏了也徒然留人話柄,我不喜歡!何況,高坂彈正年紀輕輕,獨守孤城,面對我大軍,豈不凸顯他的勇氣可嘉?我倒想放他一馬,完成他的勇志!」

政虎毫無攻城的打算。當夜,大軍進駐善光寺的橫山城。

翌日開始,武田軍陸續抵達,如夏雲湧現藍天。有的駐進海津城,有的在城外紮營。

「這麼一來就有意思了!」

政虎情緒大好,親自帶了少數侍衛出去偵察。

三天過後,武田軍更多,但信玄還未到。

※※※

十九日夜,政虎派到甲州的探子帶回消息:「信玄於十六日自甲府出發,途中耽擱一宿,昨夜下榻諏訪,今日自諏訪出發,午後越過和田嶺,兵員大約一萬,其中包括今川家和北條家加盟的軍隊。」

政虎估計,加上已在海津城內外的六千兵力,武田軍力共一萬六千。雙方可謂旗鼓相當。

他當下召來衛兵,發檄全軍:「明日破曉時,只留輜重隊及護衛隊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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