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近數代以來,不乏景虎這種地方大名,以如此龐大人員裝備進京參見將軍的情形。但大名上京總是為了戰爭,總是帶著全副武裝的殺伐之兵。像景虎這樣華服美冠、器宇軒昂地參見將軍,不但百姓驚歎將軍尚有實力威鎮四方,將軍麾下的武士也喜不自勝。

當時的幕府已名存實亡,所管者只是京都附近足利家的領地罷了,天下政務則全包攬在三好、松永久秀手中。將軍徒具虛名,近衛自然為他難過,對現實感到憤恨,因此當他們看到景虎是以如此尊重將軍的態勢上京,自然為將軍高興。

景虎在抵達以前,贈送給將軍的禮物已送到將軍御所,裝飾在招待長尾家臣的兩個房間裏。數量之多,品目之繁,而且豪華壯麗,令人目不暇給。

將軍的家臣因領地貧狹,俸祿少,全靠收受地方武士為昇官覲見的謝禮奉獻而活。沒甚麼骨氣。他們看到如此大量豪華的貢品,感動非比尋常,其中,最令他們動心的是金銀。景虎領內的佐渡盛產金銀。

「此乃盡皆左州所產,且年年產量增長。」《上杉年譜》亦記載了盛產金銀一事。

儀禮慎重地舉行後,景虎入接待室暫時休息。喝杯茶,景虎進入屏風裏,由從人幫著換上大禮服,坐下稍候,接待人員便至。

「準備妥當的話,請隨在下來!」

景虎起身,跟在他後面輕輕走進大廳。上廳的簾子垂著,群臣分坐左右。簾中微暗,靜寂一片,將軍似尚未就座。當景虎坐在簾前時,將軍隨後入座,簾後略起雜聲。

奏者宣告:「彈正少弼長尾景虎參見將軍!」

「捲起簾子!」聲音青嫩。

簾子緩緩捲起,在這之前,景虎已彎身雙手扶地,微微抬臉,端正注視正前方。

將軍義輝傾身向前,視線與景虎相對,展顏而笑:「好久不見,自上次你來到現在,很快就六年了,忠貞如昔,且不遠千里而來,真令我特別高興。」

景虎額頭平伏在兩手之間道:「承蒙關愛,景虎不勝感激。誠如將軍所言,暌違已久,唯御體無恙,且更康泰,可喜可賀。」

義輝的確已是體魄結實的青年了。六年前他還是個瘦高蒼白、神經質的美少年,現在則骨肉勻稱結實,聽說他隨關東兵法家塚原卜傳學習劍法,成績頗佳,不過,神經質的感覺仍殘留在濃眉和蒼白的額間。義輝此時二十四歲。

「你愈來愈能幹了!」

義輝的態度非常親切,臉上帶著笑意,眼中卻似浮著淚光。

景虎望之,自是激動,不覺也眼眶濕潤答道:「多謝將軍誇獎!」

義輝問了些旅途經過和留宿坂本的情形,這時,他身後的近侍不知說了些甚麼,他臉色倏地一暗,應答數句,不悅地點點頭,轉向景虎說:「他們說今日初見,只能照規矩來,沒辦法,下回再來談吧!」

大名參謁將軍時是有規定儀式,不能超過規定的時間,不能談規定以外的話。義輝不但超過了規定的時間,而且情緒激動,不知會說出甚麼話來,近侍顯然是擔心他亂說話惹麻煩。

景虎猜想,座中一定有內通三好及松永的人,甚至將軍的近侍都已被三好等人收服,置將軍於傀儡地步。思想及此,不由心中大怒,心想既然如此,索性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決心。

他端正坐姿,開口道:「日前,大館兵部少輔大人來訪坂本時在下即已表明,此次上京並非僅為祝賀將軍返京而來,是決心為將軍效勞而來,將軍倘有使喚,縱令國有大事,景虎亦不返歸,決心滯京為將軍用,此旨亦已告之國內留守要臣,願將軍明見此心!」

說到這兒,他語氣放軟:「今日且暫為應酬,請將軍後歇,在下隨即退下。」

「唔,唔。」義輝又眼眶濕潤地點點頭。

※※※

景虎回到坂本,日已西斜。他梳洗過後,穿著麻織單衣,拎了扇子坐在廊沿。湖面已掩上暮色,暮色逐漸向對岸的平原掩去,剛剛猶在夕陽照射下發出淡紅光彩的村莊白牆及樹叢處處的水田地帶也立刻掩上暮色,變換只在剎那間。

景虎搖著扇子,涼風入懷,放眼騁望比叡山。那山近得不高高抬頭就看不到它的頂峰。

景虎心想:「我上次來時就想到會像木曾義仲從北陸攻來似地來此,終於來了。將軍看到我來,是那麼的高興,他嘴裡沒說,但我很清楚他心裡想的。我絕對不會違背他的期待,不久之後,他一定會把所有心事告訴我,不論是甚麼要求都可以,我有力量,也有男子漢的信心義氣!」

他回想著參見時將軍的話語、態度及表情,心中一再地感慨並堅定決心。這時,侍衛報告:「關白殿下大駕光臨。」

「關白殿下嗎?」

「正是。」

「有沒有從人?」

「只帶了兩位家僕,是私人訪問。」

景虎頗覺意外。初抵坂本的夜裏,關白近衛前嗣曾隨其他公卿一起來訪,彼此有過一面之緣,但交情還不到微服私訪的地步。

人既然來了,也不能趕他回去。景虎吩咐:「先讓他在別個房間稍候,小心別怠慢了他,我去換件衣服,你們把這裡收拾乾淨,礙眼的東西都收到那邊。」

語罷,他退到另室,迅速換上無袖上衣【註:武士穿的一種禮服】,走到前嗣等候的房間。

前嗣身材瘦高,白皙的臉上有淡淡的痘痕。他天庭飽滿,下巴細長,鬍鬚稀疏,雖說不上是美男子,但氣質很好。他與將軍義輝同年,今年二十四歲。

景虎進來時,前嗣正揮著摺扇,面向灑了水的庭院,望著立在矮樹叢裏亮著的燈籠。他「叭噠」一聲闔起扇子,看到景虎,輕快地動著下巴笑說:「沒有預先知會,冒昧上門,真是抱歉。只是心下一起意,便迫不及待要來,雖知失禮,還是來啦!看了你的臉色,我可放心了,如果不方便,我這就回去,怎麼樣?沒關係吧?」

他的語氣極輕,以他的身分來說,似乎過於輕佻。

景虎心想,嘴巴上說要回去,又不是就在隔壁,而是足足四里路,還得翻座山,何況他是地位僅次於天皇的大臣,豈有真的叫他回去的道理?

「說哪兒的話?竭誠歡迎大駕光臨,請這邊走吧!」

景虎帶他到自己的居室,是這棟房子裏最好的一間。

上茶未久,酒宴立刻備妥。兩、三杯酒下肚,前嗣快活地道:「今天想必痛快極了,現今世上再也沒有像你這種敢說話的人物了,了不起!」

景虎不解:「您是指?」

「你在將軍面前說的話呀!你說是決心為將軍效勞而來,縱令國中發生大事也不回去,已有準備而來是不?」

「我是這麼說……」景虎驚訝他的消息如此靈通。

「那席上有松永的人,嚇得半死,趕緊去報告,松永那張紅臉也變成綠色,像蒟蒻似地渾身打顫。我呢,當然也有人,所以馬上就知道了,真是說不出的暢快!在家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趕了過來,哈哈……」

他捧腹大笑,一副忍不住歡喜的樣子。

景虎覺得他這人開朗好熱鬧,但態度略嫌輕佻。不過,他不會只是為了這事而來,一定有別的事,但他身分不同,不能唐突亂問,只得耐著性子和他應酬。

前嗣的模樣更浮躁了。

「彈正,聽說你討厭女人?」

景虎苦笑道:「不是討厭,只是有些……」他除了苦笑,無法再說甚麼。

「如果討厭女人,那就喜歡男人囉!京城裏甚麼都有,只有金銀和正心沒有。那些相公中也有很漂亮的,怎麼,你要願意的話,聚一聚如何?我也不排斥,當然還有別的。」

景虎只有繼續苦笑,「不,謝了……」

前嗣酒量很好,身體雖瘦,卻大杯大杯地灌,一點也無醉態。景虎更是千杯不醉。

夜漸深,湖上的漁火漸少,前嗣終於放下酒杯道:「彈正,我是有求而來!」

※※※

景虎心中一緊,卻不露聲色地微笑道:「請說,只要是在下能力所及,一定如願所償。」

「啊!真是太好了!這要求來得突然,或許令你驚訝,不過那是我真心所求。今天,您雖然在將軍面前那樣說,但總有一天還是要回國的,到時,能否帶我一道走?」

真是出乎意料。在這時代以前,朝臣公卿無以謀生,離京投靠大名的事並不罕見。周防山口的大內氏和駿河的今川氏宅內以多數公卿寄居出名;前任關白一條教房出奔土佐領地後便不再歸京;景虎之父為景攻打越中放生津城時,投靠城主畠山氏的德大寺大納言實矩等九名公卿也與城共亡。

但這已是上一個時代的事了。如今,在優勝劣敗、弱肉強食的態勢下,小豪族大抵歸併於大大名,各據一方,雖然戰火未熄,但已非毫無秩序,且有亂中生序的現象。雄據各地的大大名藉著與古老權威的結合以鞏固自己的權威。他們領內若有皇室或公卿的莊園,多少都歸還原主,藉此獲得官階敘昇。公卿留在京都,一樣能夠生活,同時京都也呈小康狀態,皇居也修理妥當,流散四方的朝臣皆絡繹返京。就在這時候,位居高官的前嗣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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