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永久秀

三好長慶的家宰京都所司代【註:官職,監督管理武士機關「侍所」的次長】松永久秀在坂本迎接他。

三好氏是阿波地方的豪族,原是足利幕府管領細川家的執事,在長慶被派任為河內、和泉代官時,家運大開。和泉的堺港是日本當時最大的貿易基地。財富源源流入三好長慶的私囊。富家而後強兵,他的權勢高漲,終於壓制家主細川晴元,獨掌幕府大權。

松永久秀是三好長慶的家臣,他原是京都西岡人。他到三好家服務時身分雖低,但聰明伶俐,舉手投足之間有著京城附近培養的風流氣,又善於察言觀色,不知不覺成為長慶的寵臣。長慶派他為堺代官。景虎上次赴京、到堺見識時,該地已在松永久秀的支配下。

當三好長慶趕走細川晴元、入京掌握幕府實權時,松永久秀出了不少力量。他生於京都近郊,太瞭解京都人的心理習慣,知道怎麼和朝廷、幕府、公卿、神社寺院、富商等人交際,長慶統治京都,松永久秀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長慶愈加喜歡他,終於任命他為京都所司代,一手包攬京都的警政大權,權勢有凌駕主家之勢。

儘管他權傾一時,但畢竟名義上為三好家臣,奉命來坂本接待景虎。這時他五十歲,頭髮已全白,在湖畔眾多出迎武士中特別顯眼,在初夏的陽光下,兩鬢泛著銀光。

景虎坐在逐漸靠岸的船上,對那一頭白髮特別注意。他回頭問佐佐木義秀的部下:「那個頭髮全白的人是誰?」

「他就是京都所司代松永彈正大人。」

景虎與松永久秀皆為彈正少弼【註:巡察官職之一種。分尹、弼、忠、疏四等官】。彈正少弼為彈正台【註:政府機構】之三等官,當時的法律—律令規定僅一人,但此時彈正台機構已不存在許久,僅留榮譽性稱號,而武士被授予官名毋須依據律令的情況甚為普遍。為免混淆,小說裏稱景虎彈正少弼、久秀則為彈正忠。忠與尉與掾同義,讀音亦為「jyou」,少弼亦同。

「是他?」

景虎定睛凝視。隨著距離的拉近,他看得更清楚了,只見松永身材適中,氣質高雅,五官端正,血色極佳。襯著紅潤的臉龐,銀白的鬢髮益顯光采。景虎心想:「雖出身農民,卻品貌非凡!」

船一靠岸,景虎才下船,周圍眾人便欲上前行禮寒暄,這時松永踏出一步,回看眾人道:「在這個地方接待客人太失禮了,先到住處安頓下來再談不遲。」

他的提議有理,眾人自無異議,於是只向景虎行了目視禮。

松永久秀從容地面向景虎略彎下腰身道:「在下是松永久秀,奉將軍命接待遠來貴客,請先赴下榻之處略事休息如何?」

景虎注意到他的兩道濃眉漆黑如墨,與蒼蒼白髮相映成趣。「有勞遠迎!悉聽安排。」

松永回頭召喚:「馬來!」

雙方家將各將座騎牽來。景虎先上馬,松永也跟著騎上,並駕而行,景虎的家將跟隨在後,再後面則是京都出迎的眾人。

※※※

景虎及貼身侍衛下榻在舟橋彌兵衛尉的邸宅裏。

據《上杉年譜》記載,舟橋是足利義輝將軍的代官。坂本一地原為比叡山領地,但數年前義輝將軍受三好氏壓迫,避難於此數月,因此世人以為坂本部份地區是將軍家領地,尤其是濱臨湖岸的戶津。戶津和大津都是東北地方及山陰地方物資經由琵琶湖進入京都的重要港口。這兩個地方的貨物走海路進入若狹灣和敦賀灣,渡過狹窄的若狹地峽運至琵琶湖,再藉舟楫渡湖航到大津或戶津,轉進京都。足利將軍的領地隨著實力失墜而削減,但因為港口稅收利益很多,足利家拚死也要確保這個據點。舟橋彌兵衛尉就是戶津濱的將軍代官。

舟橋家的邸宅原就寬敞,數年前將軍滯居在此數月,修築得更堅固、壯觀。景虎的房間就在當年將軍起居的大客房裏。

景虎一到便對松永久秀說:「我們一行總共五千餘人,其他人的住處怎麼安置?」

「不勞費心!」久秀從懷裏掏出一張圖,攤開在景虎面前。「這是這一帶的平面圖,您的隨行人員分住各處,這兒就是舟橋邸宅。」久秀指著圖中一點。

圖面是用墨描繪,景虎隨行部將及其屬下紮營的地點都以朱筆點出,他們分居湖畔各村,以舟橋邸為中心,看起來一目瞭然。

久秀又說:「從這個側廊都可以看到,請過來看看!」

他領著景虎走到側廊。此處地勢為比叡山的山腳地帶,向著湖岸略呈斜坡,水田和林地集散各處。水田裏還沒插秧,灌滿了水,樹林裏已上新綠色彩。斜坡盡處,湖水粼粼,雪白船帆數片,優游其上。

松永久秀逐一指著湖畔的村落告訴景虎:「那是某某大人的居處,那座寺裏是某某大人,那……」

距離近的用喊聲就可以傳到,遠的也只要吹螺號或焚烽火就可以立刻趕到。

景虎頗為滿意,謝道:「勞您盡心安排,不勝感激。」

這時,松永久秀走到景虎面前,彎身把扇子擱下,然後兩手扶地道:「先前因雜事混亂,顛倒先後,實在失禮,在下是京都所司代松永彈正忠久秀,奉將軍命令接待大人,大人不辭艱遠,上京參見,忠誠之至,今世難得,在下深深佩服。」

他似乎嫻熟這類應對,禮法端正不差。

景虎也答禮道:「在下長尾景虎,鄉野村人,有勞大人費心接待。」

從初見到現在,景虎一直仔細觀察久秀,覺得他的確是個人物,言行舉止中規中矩,以他這份才幹,由一介土民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也不稀奇了。不過,他同時也讓人有奸惡人物的感覺,原因在於他的相貌。他的眉眼分明、鼻樑高挺,但是那紅潤的臉龐、銀白的頭髮、漆黑的眉毛、精亮的眼睛以及用力緊抿的厚唇湊在一起時,更覺得他非奸即惡。景虎暗忖:「他可能是將來我必須粉碎的敵人!」

就在景虎與久秀應答之際,剛才到碼頭迎接景虎的人也都陸續抵達。有三好長慶之子義長率領的三好一族,接著是天台座主應胤二品親王的使者某某大僧正、覺林和尚、南光和尚、三井寺使僧、百萬遍知恩寺住持及五山禪僧等佛門人士。最後是京都內外的名醫、商人、連歌師、名工巨匠等。到了夜裏,朝臣公卿也趕來湊興。

後來信長擁戴將軍義昭而將近江的佐佐木踢到一旁,進入京都時,信長宿泊之東福寺,一如今日景虎的坂本居所般,擠滿前來祝賀之京都貴賤、僧俗等賀客。

當武力是權威的時代,民眾猶如隨風搖擺之野草。為確保安全必須諂媚握有權力者。

入夜,眾公卿等來訪,有前關白近衛稙家,其子關白前嗣、三條西大納言、勸修寺大納言、日野大納言、飛鳥井大納言、廣橋中納言等人。

※※※

景虎自然是以酒與這些人應酬,他心情愉快地和眾人觥籌交錯,心中卻打著主意。

老實說,坂本雖地近京都,但仍屬近江之國,不能說是進京了。他懷疑被安頓在這裡,似乎有不打算讓他進京的意思。當然,這不會是將軍的意思,大概是三好、松永等人的主意。思想及此,他覺得頗為無趣,但心想:「既來之則安之,索性暫時觀望一下,反正到時要收拾這群鼠輩,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主意既定,當下便心情轉好,痛飲至深夜。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醒轉,太陽還沒露臉,湖岸對面空中略現曙光。他洗過臉,走到廊外。

「來人!」

中門外有人應聲,隨即奔跑進來,是鬼小島彌太郎。他單膝跪地:「有何吩咐?」

「大家都在嗎?」

「都在。」

「我要巡視一下營地,叫大家跟著!」

「遵命!」

彌太郎得令出去,瞬間中門外便馬蹄雜遝,嘶聲陣陣,眾人如往常一樣迅速集合。

彌太郎牽進景虎的座騎,他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把帶來的草鞋往鞋墊一丟,草鞋畫個漂亮的弧形,整整齊齊地落在鞋墊正中央。這丟草鞋的技術是此時代武士都會的本事,雖然拿草鞋原是僕役的工作,但身分高的武士有時會視情況幫主子拿草鞋,因此必須學會這技術。

景虎拿起馬鞭,穿上草鞋,翻身上馬便出了中門,中門外面,眾豪傑已牽馬等待,馬鞍上都架著火鎗,手上還持著長矛,矛尖在漸亮的空中閃著白光。

「早安!主公心情似乎很好!」眾人一齊請安。

景虎答道:「早!」

眾人隨即上馬,隨著景虎駕馬而出,但是沒走幾步,屋側突然奔出三名武士,是松永久秀派來的人,他們慌忙地擋在馬前:「對不起,你們要去哪裏?」

彌太郎快馬衝到前面,矛尖指著他們吼道:「我們主公要巡視各營地,有誰敢阻擋在前,格殺勿論!這是長尾家軍法,還不退下!」

三人嚇得往後一縮,景虎頭也不回地驅馬跑過他們面前。

※※※

各個部隊的本陣紮營處是神社、寺院,還有地方紳士的邸宅,兵士則分宿在民宅裏。其中最引景虎注意的是這些寺院多屬一向宗,可以想像一向宗在這裡的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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