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計劃

武田晴信的計劃成功了。

是年年底,義輝將軍派遣使者到甲府,封晴信為信濃守兼信濃守護。

信濃守為朝廷派的地方長官,猶如今日的官派縣長,但因王朝勢力失墜,是有名無實的虛銜,通常是賜給與該地毫無關係者的名譽稱號,也可以獻金名義買得,像晴信這樣與當地淵源深厚者幾稀。

信濃守護則是幕府官職,始於鎌倉幕府,本來肩負當地軍警責任,平時頗具威勢,但戰國之世,新興勢力興起,守護本身常受制於新興強人,如越後守護上杉氏反要依賴原為家臣的長尾保存命脈。

如此這般,這時的國守與守護都是與實務無關的榮譽封號,一向重視實利的晴信卻主動爭取這個封號,當然有他的理由。

他鄭重言謝,犒賞使者,贈予豐厚禮物,並送上獻給天皇與將軍的無數禮物,恭送使者返京。

永祿二年,甫一開年,義輝將軍便遣密使到越後,傳諭景虎:「如汝所慮,三好並無真實和順之心,使余日日如履薄冰。所幸,汝與武田之間矛盾已解,想必已無後顧之憂,近日內可否上京一敘?」

景虎知道,三好長慶的專橫不但與以前無異,他的家宰松永久秀更是暴惡至極,將軍威勢日薄,民間怨聲載道。

於是,他答覆使者:

「在下完全瞭解將軍的意思,去年曾有允諾,且知京地事情,即使將軍沒有吩咐,在下也想上京一探。不過,甲斐的武田是心機頗深的人物,去年將軍徵召在下上京時,在下曾與武田謀求議和,但遭拒絕。如今雖暫時相安無事,但在下仍想先確定武田方面的意思後再做定奪,就請大人暫時滯留敝地,等候武田方面的答覆。」

說完,他再派使者傳達口諭給武田:

「雖然去年冬天以來,我等在將軍家之協調下議和,但為慎重起見,在下想確知此約是否能延續將來?在下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因在下打算近日內上京慶賀將軍返京坐鎮。在下上京之行乃為公事,並非私事,亟望閣下能謹守前約,保持和睦,毋趁在下不在之時攻伐本國。閣下若有任何意見,敬請明示為荷!」

因為有前次之辱,因此景虎這回的語氣措辭都較為嚴厲。

使者緊張地離開春日山。越後路仍是積雪及膝,信濃路及甲州路也雪花紛飛。不過,武田方面的態度與去年完全不同。使者渡過千曲川,到達第一個武田的番哨時,哨兵長很客氣地把通行證交給他,還慰問了他雪途跋涉的辛苦。憑著這張通行證,他順利通關過卡,兩天便抵達甲府。

一樣由馬場美濃守信春出來接待,聽取口諭。措辭雖然不甚客氣,但馬場仍表情平穩地聽完。

「是這樣嗎?請稍候一會兒。」說完,便退了出去。

※※※

晴信這一、兩年略微發福,紅潤的臉讓人感覺精力充沛,但也有些威嚴。他屋裏升起一盆炭火,旁邊擱著架著鐵絲網的漆金桐製手爐。他面向茶几,攤開書本,抄寫著東西。他披著寬袖厚棉的絲織外套,膝蓋套著護墊,低頭振筆疾書。他正在看唐人詩集,遇有喜歡的詩句便抄寫下來。他知道越後有使者來,馬場出去接待。他正等待馬場回來稟報。

沒多久,馬場回來了。晴信擱下毛筆,返身面向馬場。

他那豐腴潤澤的臉上帶著笑意問:「又是說將軍派使者來,他想上京,因而要停戰嗎?」

他的嘴角抽動,卻沒有笑聲。他其實也放了不少探子在京裏,得知義輝將軍依然為三好等人所苦,且由於三好的家宰松永久秀爭權奪勢,將軍的立場更加危險,只好再派密使到越後求援。

馬場也笑著回答:「稍有出入!」

「哦?」

「景虎公是說為慶賀將軍返京而上京。」

「那傢伙就喜歡撒謊!」晴信晃著厚圓的肩膀笑著,但仍然沒有聲音。

「該怎麼處理?」

「好好招待來使。」

「是。」

「我馬上見他,帶他到客殿去!」

「遵命。」

馬場退下後,晴信單手覆在手爐上,不時拈著鬍鬚,凝視空中。不久,他喚來近侍。

「我要去見越後使者。」

近侍服侍他換穿衣裳。他換上武士禮服,套上皮襪,近侍捧著他的佩刀,緩緩通過長廊走向客殿。

客殿上廳的簾子垂著,越後使者和馬場端坐在簾前。晴信自在地走上上廳,坐下後,吩咐:「掀起簾子!」

簾子嗒啦地捲上時,馬場兩手扶地,準備報上使者的姓名。晴信手上的扇子左右一搖,制止他說話。逕自喊道:「越後使者!」

「在!」使者慌忙匍匐在地。

不只是使者,連馬場及眾家將都大為驚愕。因為晴信一向以家世為傲,自詡與最近新竄起的大名不同,特別注重格式,行事慎重。

晴信就在眾人的驚愕中繼續說:「我是晴信,很高興景虎公愈益康健,可喜!」

使者一時慌了手腳,只得匍匐在地應答。

晴信更擺出一副很融洽的態度:「剛才聽馬場說,景虎公有口訊,是這樣的嗎?」

他重複了一遍景虎的口訊。

「正是!」使者終於恢復平常心,雙手放在膝上,挺胸而坐。

晴信也端正姿勢,依然微笑說:

「這就是我的答覆,你仔細聽好!閣下為慶賀將軍返京而赴京,奉公精神令晴信佩服。晴信身為甲斐源氏嫡傳,奉公之事一日不敢忘,本當一併進京表露忠誠之志,然世局紛亂,分國中尚有未定者,無暇分身,唯羨慕閣下此行耳。是故,閣下所慮之事不必掛心,晴信絕不妄為生事,若違此諾,則晴信見棄神佛、家毀人亡。——這就是我的答覆,你要一字不漏地傳給景虎公!」

使者聽他所言,措辭語氣均與去年大不相同,反而無法安心,差點茫然自失,忘了該回話。好一陣子才顫聲道:「多謝大人迅速回覆,待小的回去稟報後,景虎公一定非常高興。」說罷,伏地一拜。

「哈哈,哈哈!」晴信仰天大笑說:「我也很高興,事情就這麼著,我還有事,就此失陪,由馬場陪你吧!不妨放鬆心情,悠哉悠哉地喝兩杯!甲州的酒味道相當好哦!」

他笑著起身,緩緩消失在內殿。

隔壁房間已備好酒宴,使者受到鄭重款待。席間,他突然想到,該不該向晴信要張誓書?他囁嚅地向馬場提了這事。

馬場沉吟半晌說:「你的口訊上並沒有說要拿誓書,景虎公有特別吩咐嗎?」

「沒有!」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了,晴信公是當代名將,言而有信,你們大可放心。」

使者也就不好再堅持了。

※※※

景虎派遣使者赴甲州同時,也著手安排上京事宜。等到使者回來,轉知晴信的和睦意願後,再派使者前往致贈謝禮,同時向國內豪族宣佈上京計劃。隨他赴京的豪族衛士有長尾實景、長尾藤景、直江實綱、柿崎景家、吉江景資、北條高常等共計五千人。同時,準備了獻給將軍的一把吉光大刀、黃金三千枚、駿馬一匹,以及送給將軍母親慶壽院夫人的五百支蠟燭、二百疋純棉、銀一千兩等禮物。

三月中旬,積雪漸消。放在京都的探子回報,二月時尾張大名織田上總介信長也以慶賀將軍返京為名赴京,見過將軍後返國。

信長此時二十五歲。織田家原是尾張守護大名斯波氏的家臣,信長之父信秀雄才大略,靠一己之力壓倒主家,成為尾張第一強豪。信長十八歲時父親去世,信長接掌家督,因為脾氣古怪、特立獨行,把家中鬧得天翻地覆,好不容易年事較長,才收斂本性,鞏固其尾張霸主的地位。

翌年,信長於桶狹間奇襲今川義元成功一舉成名。

在此之前他幾乎沒沒無名。在當時下剋上風氣極盛的戰國,正值階級轉換之時代,陪臣【註:臣下之臣】多少還受到承認,至於陪陪臣則上不了檯面。松永久秀雖在當時極有權勢卻不太為人提及,正因為其陪陪臣的身分。信長之家亦為陪陪臣,認識信長之其他國的人紛紛議論:

「織田上總介?那個尾張暴發戶大名的小兒子呀!」

越後與尾張之間還夾著武田勢力盤據的信州,因此,景虎對他不甚放在眼裏。聽說他也上京去見將軍,不禁懷疑:「這無名之輩為了何事去見將軍呢?」

雖說武士應該尊敬將軍,但多半止於遣使獻禮而已,要親自上京拜謁,若非具有相當實力身分者,反而有藐視將軍之意。

※※※

探子回答說:「織田上總介為甚麼上京參謁將軍,確實的情形小的不知,但三好長慶、松永久秀等人懷疑是將軍遣人召他上京的,不過,將軍召這樣的人上京,或有貽笑大方之處。」

探子本身也有訕笑之意。

但是景虎卻無法輕易這麼認為,想織田不久前還是一吹就倒的新興弱勢大名,卻上京直接參謁將軍,確實沒有自知之明,但是他敢於如此做,或許也是個大膽人物。

「有沒有打聽到關於這個人的事?」

「他只在京都停留四、五天便返國,故在京的情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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