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分之勝

兩軍接戰連續不斷,就像兩個金剛力士拚命廝鬥,時而糾纏不放,時而鬆手暫喘,卻無人肯退,僵持不下。就在兩軍陷入混戰,不知何時能贏過對方時,新發田部隊開始壓制住武田先鋒高坂彈正,越後軍乍現勝機。接著,本庄部隊也加入突擊,高坂先鋒隊退至第二陣。之後,越後軍即勢如破竹,直衝高坂部隊。高坂部隊被衝得七零八落,甲州軍陷於混亂,陣形已散,略居下風。

越後軍重新整隊,等待新的攻擊命令,他們個個精神抖擻,旗正飄飄。

但是,包圍晴信本陣的武田諸隊仍未見動搖之色,他們仍沉穩坐陣,不知是大膽?遲鈍?堅固?抑或深不可測的毅力?

景虎看這情況,不免焦急,又覺得佩服。面對這有如銅牆鐵壁的陣形,他如何能徹底與晴信一決雌雄呢?他想,萬一一個不留心,非但眼前所獲的勝果不保,甚至遭到慘敗。

當景虎判斷無法獲得決定性勝利時,不如見好就收,奪得勝利的名譽是武將心中唯一所繫。於是他下令:「鳴金收兵!」

鑼聲響起,越後軍部隊各自撤退。

這時,包圍晴信本陣的部隊中有一隊出擊,因為距離較遠,鼓聲聽到略遲。景虎揣測,晴信是見機行事,越後軍若前進,就將之包圍,越後軍若是撤退,便加以追擊,原先被打散四方的武田軍定會回身反擊。

景虎打個冷顫,萬一己軍繼續撤退,很可能會遭殲滅。他想事不宜遲,立刻號令:「吹螺號!吹螺號!」

強勁的螺聲在寬闊的戰場上哄然作響。當越後軍掉轉欲攻擊由晴信本陣殺出的隊伍時,原先被打散的武田諸隊果然回頭以包圍之勢展開攻擊。

如果這時越後軍顧慮反攻的武田軍,軍心一動,必定難免全遭殲滅。幸好他們軍心穩定,集中攻擊中間的武田軍。

「好!打得好!」

景虎為激勵他們的氣勢,命令螺聲再響,同時青杖一揮:「柿崎!上!」

柿崎景家部隊五百人守在景虎本陣左方。早就等著景虎一聲令下,好奮勇上前。他頭戴金鍬燦然的頭盔,一身黑色甲胄,牽著黑漆駿馬,橫眉凝視戰況。景虎令聲才出,他便大吼一聲:「遵命!」翻身上馬,揮著四尺長大刀,向部眾呼叫「隨我來!」便駕馬而出。

柿崎景家不愧是員猛將,帶頭領著隊形呈三角形的部隊,長驅直入戰場,宛如楔子打進脆弱的木材般。武田軍亂成一團,柿崎部隊猶如疾風掃落葉,把武田軍追得四散而逃。

越後軍見柿崎部隊銳不可當,亦得氣勢,個個奮勇殺敵,戰況已佔上風。

景虎突然鳴金收兵。

越後軍開始撤退,但晴信的本陣又大鼓雷鳴,一隊武士追擊而出。越後軍停止撤退,掉轉軍隊,這時晴信本陣再度擂鼓,又有一隊武士開向側翼,有側攻之勢。

「好極!」

景虎也吹起螺號,指令黑川守實和中條藤資的部隊開到武田軍側面,二話不說地便展開攻勢。武田軍立刻潰散,但很快又回到本陣會合,準備反擊。

景虎心想,己方軍隊從早上到目前,已與武田軍五度交鋒,想必疲累至極,如此既不能一鼓作氣攻擊武田本陣,也不能毫髮無傷地撤退,必須特別謹慎。

他傳令諸隊,就地整隊,聽隨螺號,向武田本陣前進。武田各隊以為越後軍要發動總攻擊,略顯倉皇,但本陣毫無驚慌,只是金鼓輪流發號施令,令聲歇處,一片靜寂。

景虎知道晴信看穿他的意圖,因此沒有表現出積極的戰意,但仍揮軍前進,進至適當的距離時,才鳴金收兵,各隊又井然有序地撤退。

這時,武田軍又精神亢揚。

越後軍又停軍不動。

景虎突然把心一定,如果武田軍傾巢而出,則己軍也全面反擊,決一死戰。他緊握青杖,凝視武田動靜。只聽得武田本陣金鼓輪番交響,大概是為制止今天數戰中都居下風、想反擊以恢復名譽的焦躁部下。

「不打也好!晴信不愧是不損威名的名將!」

景虎微笑,下令撤退。

在武田軍的金鼓聲和越後軍的退兵鐘聲中,越後各隊退至景虎左右佈陣。時間已過正午。

這一天雙方不再交鋒,就這樣對峙僵持。入夜以後,兩軍皆燃起熾旺的營火,嚴加戒備,直到黎明。

霧氣很濃,景虎帶著數名近衛,騎馬至兩陣之間,仔細觀察敵陣。

武田陣地鎖在濃霧之中,但可以感覺到都戒備森嚴,不過,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鬆懈氣息。

景虎揣測:「今天似乎也沒有戰意?」

他擔心又要重演過去那種膠著狀態,心急之下,又往前趨近。這時,突然聽到遠遠傳來馬嘶聲。一匹馬嘶,數匹也跟著嘶叫。

景虎判斷這是武田軍正在拔營。

「怎麼辦?」

他只有兩個選擇,是追擊?還是也跟著撤兵?正因為戰場是生死之地,士兵逃離戰場時勇氣遽衰,那種好不容易脫離危地的感覺,會使人對求生的執著加倍,因此,若有追兵在後,往往不堪一擊。

這真是強烈的誘惑!

景虎緊咬牙關,凝視霧中武田軍所在的方向,仔細盤思,他突然猛一搖頭。

「晴信深謀遠慮,應該不會無備而退,眼前這仗勢可能是個誘敵陷阱!」

景虎當下決定退兵,反正也沒甚麼丟臉。昨天的戰鬥,越後雖不能說有十分的勝利,但也有六分勝利,己方顯然略贏一籌。

但是,他不能就這麼獃獃地看著敵軍撤退,他必須比敵人更快拔營,出其意表地撤退,好顯現他過人的武將伎倆。

這個時代的武將,或多或少視戰爭為一種藝術,而競爭彼此的手藝。景虎尤其如此。沒有人像他那樣喜好戰爭,對戰爭有著藝術家在創作時的亢奮與陶醉。他一輩子不近女色,可以說是藝術家對藝術、或是宗教家對宗教的捨身奉獻感情。

他返回營區,立刻下令全軍撤退。各部隊不發出一點聲音、迅速行動,天明時分,大軍已離開善光寺平,沿著北國街道向北。

※※※

之後,晴信和景虎未再動兵。永祿元年春,身在一向宗加賀御坊的超賢派人稟告景虎,他將移居越後。三年前超賢就已經答應遷來越後居住,但對景虎的承諾一直抱有疑慮,遲遲沒有付諸行動。

如今超賢自願要來,顯然對景虎已十分信任。這對景虎來說,非常有利,此後駕御一向敵視長尾家的越中就容易多了。越中的一向宗信徒極多,可以說全民皆信徒。越後入侵,他們視為佛敵入侵,眾心一致地協助豪族抗敵。他們不同於正規的武士,不拘任何規範,只要能獲得效果,再陰險毒辣卑鄙的戰術一樣使用。

這些倒還罷了,麻煩的是他們沒有軍人的樣子,很難對付。表面上他們一副善良百姓的樣子,但一有機會便展開偷襲,放火盜馬,斬殺落隊兵士,得手以後便溜之大吉,防不勝防。景虎又不能殺害良民,簡直窮於應付。

超賢是一向宗高僧,如果能得到他的信任,則越中人民對景虎的看法自然改觀,將來出征越中時,只要單獨應付該地豪族即可。再者,不但越中,連北陸路都是一向宗的地盤,能登、加賀、越前、甚至江州一半都信一向宗,如果他們對景虎有好感,則景虎邁向京都之路就容易多了。何況,越後境內也有不少一向宗信徒,今後統治更為輕鬆。

景虎思之大喜,立刻把春日山東方左內村一百多公尺周圍的地域規定為聖地,並下令附近的福島、左內、門前、春日新田及黑井五村村民為超賢興建約五十公尺四面正殿的本誓寺。這五村村民尤多一向宗信徒,自是欣然接受。

※※※

本誓寺的營建工程順利進行,眼看就要落成。閏六月底,景虎得報武田晴信將居城由甲府遷往信州,決心徹底展開信州攻略。這個消息,由晴信上奉戶隱神社的禱文證實。

奉納於戶隱大權現神前之狀。

奉納狀內容如右。

前年在神前卜易,戊午之年移居本國可否?得「升」卦九三,查諸《易經》,爻辭為「升虛邑、無疑、往則得。」

又卜與越後為敵之戰如何?得「坤」不變。其辭「君子往有攸,先迷後得,主利、安貞利吉!」

竊思神意以在下移居信州則吉,戊午之年即今年,故在下今年內將遷居信州,屆時本國悉歸我手,倘越士怒此而動干戈,反速取滅亡。

奉納內容如上。衷心感謝。另於神前獻納青銅五十串以修葺神社之用。

源晴信敬白

景虎自知文中的越士就是指他,心想,晴信一定會等到冬來大雪封埋越後時行動。

「哼!又想重施闖空門的卑鄙伎倆,我偏不讓你得逞!」

景虎立刻發檄國內,出兵信州。這麼一來,千曲川為兩家勢力之界的協訂自毀。越後軍打過善光寺平,出動至小縣郡,兵臨武田諸城城下。

這時,幕府將軍足利義輝突遣急使傳來口諭,謂今年五月,細川家家老三好長慶陡起逆心,襲擊義輝,義輝倖免於難,逃至江州坂本,希望景虎火速帶兵上京,討平逆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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