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慾與信仰

景虎離去後,琴聲猶持續未歇。在日照寂寂、人影杳杳的路上,琴聲不時像珠落玉盤似地流洩著清脆優美的迴響。

琴聲是從邸宅最深處的小房間傳出來的。那房間坐落在根部冒出翠綠竹葉、夾著赤松的落葉樹林前,當空的陽光穿透枝葉縫隙照在樹林根部。房間中央立起糊著薄紙的拉窗,那雪白的拉窗看起來似已有迎冬的準備。

琴聲像小河淌水般或緩或急,從拉窗內側流出。突然,「叭噹」一聲裂耳之音,像是手抓滿弦欲斷似地彈著。接著傳出「啊、啊」的輕歎,像是人已起身,衣裳擦地,打開拉窗,走出屋來。是個女人,而且正是藤紫。

藤紫站在側廊,凝視陽光遍照的樹間,好一會靜止不動,一臉憂鬱。

她已二十八歲了,依然嬌美如昔。以前她身材纖細、毫無血色,近乎透明的白皙皮膚洋溢著異樣的美,但現在長了些肉,略顯豐腴,血色也好多了。相信有人認為她此刻比以前更美了。不論如何,她一點也無肉弛色衰的樣子。

她離開春日山到這裡,已經五年了,一直是魚津城主鈴木大和守的寵妾。

那時,鈴木對久助處置得相當嚴厲,搜遍他身上,把短刀、首飾等東西都搜光後投入城牢。但對藤紫卻非常憐惜,讓她在內殿沐浴更衣,吃些熱點,再舒服地睡上一覺。

鈴木最初接到報告說,久助和藤紫是避越後戰亂逃來的夫婦,但當他看到他們後,一眼就斷定他們不是夫妻。這兩人的長相、風貌相差太多,檢視他們隨身攜帶的東西後更加肯定,因為那些東西都是養尊處優的貴婦才有的。

他判斷:「這女人的身分一定很高貴,卻自稱和這種低賤粗俗的武家僕役是夫妻,箇中必有緣由!」

為了查明真相,翌日,他把藤紫叫到客房相詢。

藤紫說:「賤妾是有話稟報大人,然內容不足為外人道,請大人摒退左右!」

好好休息了一夜,她出落得益發嬌艷。鈴木見她臉上那有旁人在便不開口的堅決表情,大為心動,於是摒退家僕,與藤紫對坐。

「這樣可以了吧!妳說!」

「是。」

藤紫垂著眼,一股說不出的端莊高雅之美,令鈴木有些心旌神搖。

「妳說吧!」他溫柔地催促她。

就在這時,藤紫突然以袖掩面,放聲痛哭。那像是歷經無數苦難後遇到親人時放心又自哀的模樣,惹得鈴木也胸口發熱。

「妳只是哭,我怎麼知道,快說吧!或許我能幫忙!」

「是!」

藤紫抑住淚水,虛實交織地娓娓道來。自己原是京都朝臣之女,遠至越後,成為守護代長尾晴景的側室,因晴景之弟景虎謀反,晴景慘敗。但晴景出兵前曾吩咐她,萬一有急報來說己軍失利時,就暫時離城,躲到某地去,等日後糾合己軍、東山再起時再接她回來。於是她先離城,沒想到這護送之人起了歹念,殺了女中,又強暴自己。可憐自己一介弱女子,無由反抗,只有任憑這人自作主張逃往他國,冒著風雪來到此地云云。

她原就冰雪聰明,事情經過說得合情合理,毫無破綻。不過,話語幾度哽咽,化做哭聲。奇怪的是,這泣不成聲並不是裝出來的,她是真的悲傷,真的無法自持,真的熱意梗在喉頭,真的流下淚來。

男人總是禁不起美女的眼淚,鈴木亦然,打從心底可憐她。

「我明白了,那可惡的奴才,我就懷疑他不是好東西,這種人不可饒恕!」

鈴木當即下令斬了久助的腦袋。

當晚,他親自到藤紫的房間告訴她這事。

「大人大恩,無以言謝!請受我一拜!」

她兩手拍合,伏地一拜。那細白柔嫩的手掌發紅,許是拍得太用力了。鈴木看在眼中,真是我見猶憐。

這樣一個高貴端莊美麗的女人如此言謝,鈴木有著說不出的滿足感。這時,他不知怎地,心中卻浮現種種眼前這女人被那粗賤奴才侵犯的模樣。他雖覺得殘忍,但自己底層那股好色的慾望也蠢動起來,他暗自咬緊牙關忍耐。

這時,藤紫垂眼看著自己的膝蓋喃喃說道:「我身子已受糟蹋,再也不能回越後了,就算晴景公安然無恙,我也不能恢復以往之身……」

她的聲音愈來愈低,似消未消。或許就是這輕柔語氣誘發了鈴木強自按捺的慾望,一種狂野的感覺遍佈全身,他突然伸手按住藤紫。

「啊呀!」

藤紫嬌呼,掙扎欲逃,但掙不脫他的手力。

「讓我來照顧妳!妳就留在這裡吧!」

他緊緊抱住藤紫,在她耳畔低語。

「不!不!」

藤紫更用勁掙扎,但她愈用力,愈激發鈴木體內的狂野之念。

「我不放手!為甚麼妳讓那奴才得逞,卻不肯依我呢?為甚麼不依我……」

鈴木上氣不接下氣地把她按倒在地。

「……賤妾之身已是奴才糟蹋過的殘枝敗柳……不敢玷污了大人……啊……」

其實鈴木不知這是藤紫的圈套,欲迎還拒,招惹得他慾燄狂流。

就這樣,藤紫成為鈴木的寵妾。但是鈴木夫人不喜歡這自稱京都貴族的異鄉女,城內氣氛難免尷尬,於是,藤紫搬到這裡居住,鈴木不時來看望。

魚津城主的身分與越後守護代相比,自是差得太遠,而且,在越後時是集晴景寵愛於一身,何等風光,但在這裡,卻沒有這樣的待遇,鈴木雖愛她,卻不讓她踰越側室的身分。

藤紫忍不住懷念起從前。她心地不佳,權勢物慾也強。但身陷於此,只有安慰自己忍耐了。

※※※

景虎抵京之後先謁幕府,當時的將軍是足利十三代義輝(之前名義藤),但勢力範圍僅及京都附近。而且,將軍大權落於管領細川氏之手,管領的權力又落於家老三好氏之手,將軍只是徒具虛名,猶如供人擺設的人偶。

景虎拜謁將軍因而也有相當麻煩的手續,心想雖然准允謁見,但不知需等幾天?結果,幕府官員除了慰問他遠道而來的跋涉之苦外,並告之他明日何時晉見。或許是他的獻禮豐富,連官員也不忘打點的功效。

景虎雖然心下明白,仍有權威受到傷害的不悅感,但他強忍在心,回答說:「那麼,在下明日準時晉見,請大人代為稟告將軍!」

景虎在京都的下榻處是三條西大納言家附近的民宅。三條西家與越後關係深厚。越後一地自古盛產青薴麻,年年向京都朝廷進貢。後來因莊園制度發達,毋須進貢獻廷,於是越後商人組織了青薴麻座,分銷全國,三條西家即擁有許可設座的權利。

這時的經濟是同業組成公會的時代,如果沒有加入公會,不能獨立經商買賣,這種公會稱為「座」,但許可公會會員的權限,多半操在公家、神社和佛寺手中。像京都祇園神社有棉座的許可權,大山崎的離宮八幡有荏胡麻油座的許可權,三條西家則有青薴麻座的許可權。

因為這個緣故,三條西家和越後人有特別關係,與景虎也親,因此請他們安排上京的住處。不過,三條西家雖為公家,但所居極為狹窄,無法容納全部隨員,因此只有景虎和兩、三名隨從住在這裡,其他人則分宿附近民宅。

「啊!是嗎?沒見到?!像你這樣有錢的大名親自上門求見,將軍不知有多麼高興!但頂多只是讓他高興罷了,哈哈!」

三條西大臣笑道。

景虎頗感不悅。他認為,授將軍之職的是天皇,把將軍當笑話,等於是拿天皇當笑話講,別人不懂也就罷了,三條西身為朝臣卻不可不知。

「在下先行告退,待會兒再談吧!」

景虎說完,便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心中有憤,數度自語:「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

這是他年少出家進林泉寺時,天室大師教他唸的《孟子》章句。當時只是朗誦默記,不明白意思,現在懂事了,才能深切體會話中意義。他想,當今的公家都是如此愚蠢!

他繼而又想:「世道不同了!」

人經常認為自己生存的社會是扭曲、不協調、污濁而不正當的,心想過去應有均衡正當的人世。然而,實在事物皆有其性,因此常常扭曲、常常混淆,也常常動搖。完美的世道過去不曾有過,今後也不可能有。因此,知道完美只存於人的觀念中,是悟的第一境界;即使當下抓到這實在而不失望,反而心情略好地努力做事者,就到達悟的第二境界;不談不完美,也不期待完美,但一切言行舉止自然朝完美前進者,可說到達大悟之境了。

不過,在年輕人身上不能期望這種事,他們不瞭解只有不完美才是實在的證明,他們憤恨不該有不完美。憤怒就是熱情,熱情就是力量,因為可藉此力量促進世道變化向上,因而值得珍惜,但終究不能否定這力量是出於認識不夠而產生的。

景虎的憤怒就是這種。他憤恨弱肉強食、正屈於邪、戰亂頻仍的亂世,但看到剛才三條西大納言的態度,他想他知道根源何在了。天皇的尊嚴及將軍的權威受到忽視,就是亂世的根源。和平當在秩序之中,秩序尊卑各有其位。

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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