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如之旗

景虎派到信州的探子不停回送情報。武田軍大舉進攻葛尾城,村上義清雖勇猛抵抗,但終究是無法抵擋得住的。

所謂唇亡齒寒,景虎將信州形勢通知上田的政景,令他火速出兵至中魚沼郡的倉俁以堅守越後,自己則率三千精兵穩守中頸城郡的關山。中魚沼郡的倉俁以南和中頸城郡的關山以南都是村上義清所領。萬一武田軍攻下葛尾城,可能乘勝進兵,攻到越後領地。有必要擺出守備之勢,令其不敢躁進。景虎築寨構陣,封鎖北國街道,擺出盛大軍容,以防萬一。

數天後,他接到葛尾城失陷的報告,城兵或死或降或逃,主將義清則下落不明。

「可憐!竟落得這般下場。」

景虎除了更嚴密警戒,也派出更多探子。據悉,因為義清去向不明,武田軍詳細搜索川中島到善光寺一帶。而且,武田軍毫無撤兵之意,繼續在川中島南方的雨宮、屋代、鹽崎一帶紮營。紮營情況整齊嚴格,令出必行,相當壯觀。

景虎不禁湧起強烈的好奇心,決定親自一探。他借了一套虛無僧【註:普化宗蓄髮吹簫雲遊四方的僧人】裝,穿上草鞋、綁腿帶,帶著簫,頭戴斗笠,揹著捲好的草蓆,以備野宿或休息用。

侍衛當然力勸他打消此念,勸說不成,打算陪同他去,但是他說人多反而惹人生疑,於是獨自一人離開關山。

第一天,他走過關川沖積而成的峽谷平原,不久來到信越交境附近的小祠堂。雖然不知道祠堂裏祀奉的是何方神聖,但他知道虛無僧通過神佛前時要演奏一曲上供的規矩,於是走入祠堂院中,吹奏一曲,拜禮後出來時,看到數騎武士迎面而來。他們穿著獵裝,戴著綾藺笠【註:藺草編織、內部襯絹裏的武士戴笠】。

景虎不知來者何人,自顧吹著笛子,靜靜走在路邊。

騎士隊接近時,景虎發現這一隊人馬有七、八人,為首的像是主人,隨從都是騎兵,並沒有步卒,不覺懷疑:「難道是村上?」

儘管心中如此認定,他仍然沒有停止吹簫,繼續向前走。

那隊人馬終於近至眼前,景虎靠向路邊,停止吹簫。他手扶著笠緣,仰望領頭的武士。那人年約四十多,兩鬢半白,緊抿嘴唇,嘴角刻出深深的皺紋。他目光銳利強悍,不過,那只是瞬間而已,人已擦身而過。

景虎確信那一定是村上義清沒錯。這一帶是村上領地,他潛伏在此不無道理,雖然非常危險。武田軍正搜索川中島到善光寺平,不久一定搜到這裡。

「他打算一直藏匿下去嗎?還是想與小田原北條氏取得聯絡,從背後威脅武田,等武田退去後,再糾集己黨訂立復國之策?」

不論如何,景虎覺得有一見武田軍容的必要。

翌日清晨,他抵達善光寺。

他先參拜寺佛,獻奏一曲。為了不被識破真實身分,他必須遵從虛無僧的既定做法,事實上,他對神佛的信仰本就虔誠。

出了善光寺,遇到一團身穿輕甲胄的武士,十幾個人的槍尖映著初夏的朝陽,充滿殺伐之氣,但紀律嚴肅地行進,顯然是在搜索殘餘的敵人。

一路上景虎遇到好幾次武士隊,也曾遭到盤問,但沒有敗露行藏,因為他年紀輕,身材小,乍見一副柔弱模樣。

來到川中島。這夾在犀川和千曲川之間廣闊的三角洲上散落著村莊與樹林,三分之一是河灘般的原野,三分之一是旱田,三分之一是水田。這裡寒氣雖來得早,農民卻已插完秧,灌滿水的田地像抹上一層淡彩似地覆上一層淺綠。

戰國之世,武士忙於征戰,農民依舊耕作不輟。如果沒有他們的勞動生產,則舉世皆餓,武士也無由維生,因此領主鞭韃百姓耕作。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被迫下田,很多人是以勤勞為樂、以生產為貴的心情下田。這心思是多麼尊貴,人世間就是靠著這個心才能成立。與之相較,那些逞飽私慾、所思盡是奪人領土的武將大名實在無可救藥。

景虎心有所感,撐起草笠邊緣,暫佇腳步眺望那廣闊的平野。

這裡是村上家領地。村上家雖領有越後二郡、信州四郡,但屬川中島至善光寺平一帶是最肥腴的土地,為領地中心。

「這些秧苗長大成熟的收穫,會成為武田家的嗎?」景虎想到這裡,有著悲哀的感慨。

「打仗絕不能輸!我雖然不喜歡,但總有一天我必須和晴信一戰,屆時,這一帶會成為戰場吧!」他想。

從關山到此,中間並無寬廣的平地,沿河的峽谷地帶和野尻湖周邊雖有平地,但都過於狹窄,不是出動大軍的地勢。如果要戰,以善光寺平到此地最適合。

艷陽下的田埂小路,一路蜿蜒南下。

大約走了兩里,看見前面遠處有三個地方冒起炊煙,再仔細一瞧,在新綠與民房之間有東西飄然閃爍,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軍旗。在這種天氣下,遠處的旗幟看起來是這樣。

他吹著簫,眼光仍未偏離那邊,緩緩前行,遇到一條河,心想一定是千曲川。這條河極大,水量豐沛,水流也急。

岸邊有渡船。一棟快要傾倒的小屋立在堤防下的柳樹蔭下,船繫在屋前。從那裏到對岸有條粗藤聯繫,大概是船攀著這藤橫渡過去。因為水流太急,只靠棹櫓是不行的。

景虎走下堤防,來到小屋前,只見兩個穿鎧衣、戴戰笠的雜兵,坐在柳蔭下吃著兵糧。看到景虎,嚇了一跳。

其中一個吼道:「你是甚麼人?」

景虎沉穩地回答:「雲遊四方的虛無僧!」

「你到這裡幹甚麼?」

另一個把噎住的飯糰好不容易吞下肚,幫腔道:「你要過河吧!沒有路條是不能過去!」

他們兩個都拚命裝出嚴肅的表情,但仍掩不住是老好人的本性。

「在下是來觀摩戰事的,可惜好像已經打完了,但希望至少能看看打勝仗的武田軍陣營,請讓我過河吧!」

這個時代有很多還未出人頭地的浪人武士暫先棲身虛無僧中,也有不少虛無僧是兼武者修行的。

「你是武者修行嗎?」

「是有此打算,在下原是武家出身,但因為過去某事,不能為各國大名所用,為了生計,只好雲遊四方,這樣也可武者修行。」

「真有心啊!」那雜兵頗為感動,但又直直盯著景虎說:「可是,你年紀這麼小,不像是能專一虛無僧的人!」

景虎苦笑說:「我不是沒這樣想過,人凡事憑運氣,或許有一天我會回復武士身分,所以做武者修行,並無損失。」

「是嗎?那就看你了!我們也不好干涉!」

說完,他們又開始專心咬著飯糰。

景虎問:「我可以過去嗎?」

「你有路條吧?」

「沒有。」

「那就不行!」他們厲聲回答,隨即又緩和口氣說:「我們剛才不是說了嗎?沒有路條就不能過河,真對不住。」

「路條要到哪裏領呢?」

「你來的路上應當有個篠井村,村中有一寺院,有我們的武士在那裏發路條。那寺院離大路有點距離,你大概沒注意。這一帶的村人都拿了很多。」

「哦!我還是得回去拿了再來?」

「是啊!你就多跑一趟吧!」他們雖有些同情,但堅守法令。

景虎轉身往回走,但他已無意再回到這渡口。雖然他很想看看這陣子威名遠播的「孫子四如之旗」,但即使遺憾沒看到,至少,從這兩個守兵身上已看出武田軍律之嚴及用兵的程度了。

※※※

回到關山數天後,因甲州軍撤回本國,景虎也跟著撤回春日山。他也通知倉俁的政景撤兵。三個月後得到報告,說村上義清出現在善光寺東北方五里的高梨政賴居城,井上、須田、島津、栗田等信州豪族趕往會合,據說這些僅存的信州豪族決心聚集全力抵抗武田的侵略。

因為這地方比川中島更接近越後,疏忽不得,於是景虎又火速通知上田,請房景再到倉俁鎮守。

景虎遣使當天下午,高梨城派使者帶來一封困在城內諸將聯名簽署的信函。

「我等為武田無饜貪慾所逼,年年割地丟城,如今慘無容身之地,想必閣下已有所聞。我等此番眾心一致,欲與武田暴惡決一死戰,未知閣下能否助一臂之力?既有求於閣下,本當我等親往訴願,然悍敵來襲在即,不克離此,敢遣使者往訴,無禮之處,尚祈見諒!」

景虎有如遭雷殛般的震撼,但轉瞬間即消失。他喃喃自語道:「終於來了!快得叫人意外……」

他又想起在御坂嶺看到的晴信模樣,似乎那時在心底深處就已有期待今天這番狀況的感覺。

使者為補信上所言不足部份,準備開口解釋,但景虎已覺無此必要。他有意伸出援手,於是阻止道:

「我答應你們的要求。高梨家是我家親戚,政賴公年紀雖略長於我,卻是我的外甥,既然有求於我,當然不能見死不救。再者,信州諸將若有萬一,則武田先鋒必朝我而來,我當然不能袖手旁觀。至於用甚麼方法相助,我還要研究研究,總之,我必定會以某種行動援助的,請你轉告諸位大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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