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虎過去也曾夢過,知道那身著甲胄、蓄著長白鬍鬚、拄著頂端扭曲長杖的老人就是毘沙門天神,因而深信那夜的夢又是某種啟示。
他到毘沙門堂去,令寺僧祈禱,想求更詳細的啟示,但毫無所得。
然而,他的信念毫無動搖。他頻頻派遣忍者到關東偵察情勢。他讓忍者假扮成商人,帶著越後土產蠟燭、薴麻、鹹鮭、黃蘗等巡走各國。當時的間諜都是這樣打扮行事。
幾個月後,他接獲關東形勢變化的報告。
這一陣子,小田原又計劃攻擊平井,已飛檄己方豪族準備出兵。關東管領那邊所受的震撼非同小可,不少世代臣服的豪族都公然背叛,投向小田原;表面上還臣屬平井、暗中卻向小田原輸誠的人更多,平井城內人人互疑,躁動不安。
景虎感慨無限:「可惜!時勢若此,名家又能奈何?」
後續情報陸續到達,得知管領方面的形勢如土崩瓦解,流洩無蹤,但小田原那邊卻遲遲沒有出兵。景虎對北條氏康這僅虛張聲勢就把上杉管領方面嚇得勢崩人散的智謀,更是佩服。
就這樣,天文二十年過去,新的一年來臨,景虎二十三歲。
正月中旬,一個瑞雪飄飄的深夜裏,一名忍者歸來。侍衛報告景虎,景虎指示說:「先燙壺酒給他喝,讓他吃點熱的東西!」
景虎看看時候差不多時才出來接見。地點在內殿一隅,這是專門為在冬天接見這些人而設置的場所。硬土大廳中架著大爐,隨時燒著熊熊烈火,水壺不斷噴出蒸汽。
忍者是中年男子,身分極低,雖是武士,但總是擔負這類特殊任務,因此身上沒有一處像武士的地方。他像遊繞各國的行商,人很和氣,卻有些狡猾的風貌。他酒足飯飽,臉色舒暢,搓著雙手。看到景虎進來,立刻滑下地板,跪在爐邊。
景虎坐在他對面的矮凳上。
「雪夜趕路,辛苦你了。」
「哪裏。」
「你說吧!大概有不少消息吧!」
「是!」
他仍跪地伏首,絮絮叨叨地報告一切。
平井方面的勢力益發衰頹,今年的新年只有少數幾個豪族進獻賀儀,就是全部總動員,也只能召集騎兵五百、步卒二千而已。眾人雖知其勢已衰,但沒想到竟到這個地步,這下,管領方面才覺事態不妙。雖然還有世代臣屬的長野業正及太田三樂入道資正等矢志效忠的勇將,但整個氣勢與如朝陽初升的小田原比起來,顯得不堪一擊。
新年期間,平井城內日夜召開軍事會議。重臣之一曾我兵庫提議:「與本家有關係的近國大名中,有最近武名高張的越後春日山長尾景虎,長尾家本是本家世代家老,可否請其支援?」
有人贊成,也有人反對。
「萬萬不可!長尾家雖是本家家老,但景虎之父為景曾起叛心,先後殺害越後守護房能公及其兄前兩代管領顯定公,可謂舊敵宿仇,怎能去求助他們呢?」
眾人爭執不下,數日未決,最後上杉憲政下裁決說:「長尾家雖與我有深仇大恨,但只要肯投靠,就是我的臣下,而且,聽說景虎不但武藝超群,信仰更是虔誠。大凡虔信神佛者少有不義,如果誠心相求,應當不會受拒,我決定了。」
景虎想起去年的夢境,果然不是雜夢,而是毘沙門天神的啟示,不覺心中一凜。
「他派使者來了嗎?」
「沒有,憲政公親自前來,已於十日深夜率領五十人離開平井,快則後日、慢則三天後到此。」
就連景虎也不免驚訝,更覺大勢不可小覷。
他當下已有心理準備,憲政來了,定會要求他出兵關東與北條氏一決勝負。
北條氏歷經三代勤奮不懈的經營,已是關東第一的大大名。國富兵強,小田原城宏偉堅固,被譽為天下名城,城外的繁榮猶勝京都的四條五條,在關東,人人爭學小田原人的髮式、服飾及佩刀方式。與這樣一個關東霸者挑戰,是男子漢最樂之事。景虎頓覺熱血沸騰,總之,這是毘沙門天神給他的使命,他非完成不可。
「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
他犒賞過忍者,令他退下。
景虎回到寢室,一時無法入睡。但覺胸腔鼓動異常,難以平靜。他從床上坐起,點著燈,抽出枕刀。那有著丁香味兒的刀刃紋路從刀柄到刀尖像凝霜似的透明。他看著這把長二尺五寸五分的長刀。他個子雖小,卻愛用長刀。他握著刀柄,豎起寒凜的刀刃揮了十下,戛然而止。身上微汗滲出,心情舒暢,很快就墜入沉沉睡眠中。
※※※
雪在第二天就停止了,天氣轉晴。景虎做完每天例行的射擊練習,正在吃午飯時,上田的房景派急使送來一信。
「今日見到平井的憲政公,謂有事相託,欲前往貴城,預定先在敝城休息一、兩日後再行上路,特稟報之。又,憲政公出發時讓政景護送,屆時亦將遣使通報!」
發信日期是兩天前。據送信使者說,憲政率領步騎五十餘人。
景虎犒賞了使者,令其休息一夜,再帶回信返回上田。
翌日,房景使者又到,謂政景今日陪同憲政出發,三天後到達。
景虎已準備好,將二之丸供做招待寓所,因為政景也來,他又多添了各種裝備。
憲政預定抵達那天又是下雪,嚴冬的乾雪下下停停。景虎早上即出城,在五十公野的村寺備妥接待酒膳。
憲政一行人在正午稍前時抵達,正是雪下得最大的時候,人馬都覺疲累不堪。
上杉憲政這時才三十歲,但已顯老態,或許因為這幾年家運傾衰之故,但和他酗酒好色、縱情意慾的生活也不無關係。
見面以後,略事休息,吃過景虎準備的午餐後,由景虎先導,返回春日山。
景虎心想當夜只設歡迎酒宴,有甚麼話明日再談。但是一到春日山,剛進二之丸的接待寓所,憲政立刻表明:「我想先說明我為甚麼來此,這件事若不解決,我心無法安定,想必你也無法安穩吧!」
他的神態焦慮不安,景虎雖風聞他生活放縱、施政暴惡,但仍意外他是如此急躁。心想他從小養尊處優,一旦命運遭舛,自然無法發揮大家風範。
「我原想一、兩天後再談,既然您有此意,就請說吧!」
「好!你聽著,我離開平井到這裡,是有不再回平井的心理準備!」
他的語氣讓人不解,彷彿他離開平井是景虎的責任。景虎聽在耳中,但覺莫名其妙。雖然已知他這個人器量膽識平凡,但話中意思仍叫人驚訝。心想,或許他是想用這種方法說服自己出兵關東吧。
景虎強抑臉部的驚愕,回問:「您的話叫人意想不到,敢問究竟是甚麼意思?」
「你仔細聽著!」憲政傾身向前,這也不像位尊者的態度:「你知道吧!我們家這十年來一直敗給小田原派浪人的孫子!」
「我很遺憾!」
憲政突然掉下淚來,景虎大驚,既覺滑稽,又覺憐憫。
憲政拭掉淚水,繼續說:「連連敗仗,人心動搖,去年春天神流川之戰又敗,人心隨之四散,現在已是欲戰無力,如果這時還留在關東不動,我一定會遭受痛苦的下場。」
憲政又哭了,語聲為之一頓,而後突然說出:「我把管領職位讓給你!」
景虎懷疑自己的耳朵,他凝視著憲政,憲政像有人催促似地趕著說:「上杉的名銜也讓你!永享之亂【註:鎌倉公足利持氏覬覦將軍之職,有意反叛室町幕府事件。有意除去力諫之上杉實憲,後於永享十一年為將軍義敦討伐】時朝廷頒發的錦旗、關東管領職補任的聖旨、系譜、傳家寶刀、小刀、竹雀幔幕等全數讓給你,只要你肯出兵關東,滅了北條,幫我雪恥報仇,再給我上州一國我就滿足了!請你接受吧!求求你!」
他兩手合什作揖,淚水濕透了蒼白的臉頰。
※※※
這真是意想不到,景虎再度想起夢中啟示,難道是指這件事嗎?他一時無法回答,只說了:「這……」
憲政以為他要拒絕,起身說:「我剛才說的東西和傳家之寶都帶來了!我給你看!」
他連走帶跑奔向上廳,剛才由下人扛著的櫃子擱在那兒,景虎看他著人小心翼翼地搬動,沒想到裡面是裝了那些東西。
「你看!」
他掀開蓋子,雙手取出櫃中之物。先是裝在夜光貝飾黑盒裏的聖旨,接著是錦旗,然後是系譜,每一樣都裝在盒子裏。接著拿出大刀、匕首,這兩樣裝在錦袋裏。他一樣樣拿出來排好,最後抓出幔幕,雙手攤開,匆忙地怕不這麼做景虎會說不要似的,那模樣就像站在街口向行人兜售貨品的行商。
「你看,我不是說著玩的,我是下定決心來的!」憲政的語氣非常迫切。
景虎說:「這些都是貴重物品,請先收起來吧!」
他雖然感慨毘沙門天神的啟示很靈,但或許因為憲政的舉止太過輕佻,他突然不願繼續此一話題,心情頗為沉重。
「以在下無足輕重之身,承蒙如此看重,實不敢當……」話說到這裡,景虎發覺自己正在婉拒,心下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