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送之狼

「主公、主公、主公……」

晴景聽見遙遠的後方傳來呼叫聲,回頭一望,是老臣殿原豐後,舉著手、晃著白髮蒼蒼的腦袋追上來。

「別理他,那個老糊塗沒甚麼用處,剛才還把我殺了,我是不甘心才活過來的。」藤紫冷冷地說。

「是嗎?他真是老糊塗了,也不能再幫我打仗了,就不管他了。」

晴景更握緊藤紫和源三郎的手走了兩三步,突然大叫:「殺了豐後!」

這時,耳旁的聲音更大了,「主公!主公!主公……」

晴景睜開眼,侍僕雙手伏地不停地呼喚他:「主公,府內的定實公駕到。」

晴景不明白他的話,他追尋著未盡的夢境,茫然無所覺,等到明白方才不過一場幻夢時,一逕陷入悲哀遺憾中。

侍僕再報:「府內的定實公駕臨!」

「哦!」

晴景這時才想起敗戰逃回的事,他無精打采地起身,尋思定實所為何來,但連想想都覺得辛苦。

「快快請進!」

「定實公已進內城,在客殿等候。」

晴景的醉意乍醒,精神猶萎靡不振,他不想這就去見定實,又叫了酒來。冷酒雖嗆,他猛灌入口,當酒液流落胃中,沉重的眼皮四周發熱,也覺得有點精神了,這才起身走至客殿。

上杉定實單手覆在炭爐上,沉默地等候。他來時城門緊閉,大有防戰的態勢。進城以後,守兵不過五、六十,他們大約猜得出定實為何而來,表情都有鬆一口氣的感覺。他們雖然基於義氣道德,留在這裡沒走,但都有不知所措的感覺。一旦景虎軍一擁而上,他們根本擋不住。

定實心想,就剩下這麼點人,可見有很多人在昨夜逃走。不過,這樣也好,就算晴景再倔強,形勢比人強,也無可奈何了。定實對此行有了深深的自信。

晴景粗暴地拉開紙門,走進房間,直挺挺地站著說:「你來啦!」然後踩著重重的步伐,身上的鎧甲噪聲不絕。他逕自坐下,呼出一股濃濃的酒氣。

「打輸了!好慘!」他哈哈大笑。

酒氣又衝至定實的鼻尖,令他作噁,他頗為不悅,就算他是有名無實的守護,晴景也不該以這種態度接待。

不過,他忍了下來,語氣平靜地說:「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哈哈!你是來要我切腹嗎?不過我告訴你,我是不會切腹的,我還要打,現在還沒分出勝負,出於武門血統,這戰非打不可。這春日山城是先父劃地築成,是北陸無雙的名城,就算景虎乘勝追擊,也奈何不了此城。我只要能挺住幾天,各方豪族就會趕來救援,打退景虎,非把他追得走投無路、切腹謝罪不可!怎麼,你還要我切腹嗎?」

晴景愈講愈帶勁,到最後撐著肩膀,一副昂然不屈的樣子。

定實當然知道他是虛張聲勢,但不忍直說,改以誇讚的語氣回道:「很勇敢,身為武將,就必須如此,我也想過你不會就此屈服的,這才是春日山長尾家當主的氣概,了不起。」

話說到這兒,突然語氣一轉:「不過,也因為這樣,我才有話說,我就是希望你將這勇猛之心做乾坤一擲的捨身大事而來的。」

定實停下話語,盯著晴景的臉,晴景臉上流露出不安神色,他好像要說甚麼,卻說不出來,口角微微顫抖著。

「說起來也不是別的事,如果再戰,你有這層心理準備,表示你還有身為武將的尊嚴,很好,不過,我希望你也能為春日山長尾家和我著想。春日山長尾家現在就剩下你和景虎兩兄弟,不論誰存誰亡,家力都要減半,如果弟死,人家會說哥哥無情;如果兄亡,人家又會說弟弟無義,不論結果如何,都會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到時,人家又會怎麼說我呢?人家會說定實一把年紀了卻令他們手足相殘,這算甚麼守護嘛!我左思右想,想到一個法子,你把家督讓給景虎,自己隱居,怎麼樣?」

「你偏心!你護著反抗我的景虎!」晴景憤恨道。

「我沒有偏袒任何人,這是當前唯一可行的好辦法。我想,你隱居以安享餘生,對你絕不算壞,我打算再和景虎談談,要他給你能安享餘年的足夠俸祿。既然你不中意,我也沒有辦法,告辭了!」

定實裝出要走的樣子,晴景慌忙阻止:「等一等!」

「還有事嗎?」

「要我隱居,讓景虎當春日山主……」他的口氣不愉快。

「兄傳家業於弟,也不是沒有這種例子,你是前任當主,理當能安享餘生,但你不中意,我也不好勉強。」

「等等,你是跟景虎談過再來的嗎?」

「我沒跟任何人商量,這是我個人的想法,只要你決定了,我一定說服景虎,我有信心。」

「景虎從小就倔強彆扭又不老實,他肯讓我活著嗎?」

晴景臉上已無虛張之勢,只有不安與恐怖,這等於已說服了他。

定實重新坐定,再諄諄勸誘。

※※※

萬事順利。晴景搬出春日山城,住進府內城隱居。他是暫時住在定實這裡,等以後找到適合的隱居住所後再搬離。

景虎遷進春日山城,但栃尾城仍是防守三條方面的重要基地,防務不能鬆懈,於是他派本庄慶秀為代理城主,加上金津新兵衛一起守備。

景虎繼任家督後,把頸城郡內五萬貫的領地獻給晴景,供作他的隱居費用。晴景當初雖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但得到這一份可觀的隱居費,他非常滿意。做當主時他得治理繁瑣的政務,必須打危險的征戰,但是隱居以後,他只要管自己領內的事就好,戰事全交給景虎,他只要安逸過日就可,也沒有人勸諫他不要喝酒、不要耽溺女色,從來沒有這麼舒服輕鬆的日子,他忍不住想:「早知如此,為甚麼不早點叫我隱居呢?」

不過,他對藤紫的思念是日益加深。

「藤紫是千金小姐,以為敵人攻來,嚇得躲起來了,好可憐,她不知怕得多麼厲害啊!」

他又想:「她大概不知道我現在舒舒服服過著隱居日子吧!她如果還在國內,不可能不知道,或許她怕得躲到深山無人之處,沒有和世人接觸,也就不知道我的現況,或許是她知道了,卻因為沒有等我回來便私自逃走而羞於見我,也或者是回京裏去了,搞不好被某個粗野男人抓到,慘遭蹂躪……」

他愈想愈心痛,「這時候要是玄鬼在的話,一定可以馬上把她找回來,唉!」他真後悔讓玄鬼去白白送死。

他命令家臣和家僕四處搜尋,到處都找不到。他們到過藤紫走時可能帶走的丫鬟故鄉去找,她家人說根本沒看到她們回來;他們也到那僕人久助家鄉去找過,一樣音訊杳然。當然,也派了人到往京城的路上搜索過,沒有人見過她的蹤影。

「都是些沒用的傢伙!」

晴景氣極,又想起玄鬼的好處。

※※※

那天藤紫殺了殿原豐後,按照預定的路線逃出城去。原先以為最難過的護城河邊守衛處,果然不見衛兵。

「真巧!」

她們順利過橋,走左邊的路進山。走了一半,那一直默默揹著行李的久助開口道:「休息一下吧!累死了!」

藤紫擔心追兵,「你忍一忍,到前面一點再休息。」

「不行,我肩膀痠死了。」說著,他用力往路旁的石頭坐下,一副用鐵橇也撬不動的樣子。

藤紫雖然心急,也沒有辦法。

久助一邊挖著鼻屎,一邊環顧四周。

藤紫催促他說:「休息夠了,走吧!」

「走是可以,但要走到哪裏呢?夫人過去盡做些殘害百姓的事,大家都恨妳,很多地方不能去啊!」

久助這番話看似好心,其實辛辣無比。

藤紫看到他那魁梧的身材和粗俗的表情,像是看到可怕的東西,感覺不安,但她不能表現出來,她故意撐著氣勢說:

「我有我的理由,而且,事到如今再說那些沒有用,我先暫時住到她家,等主公的消息,我剛才不是告訴過你了嗎?主公老早以前就吩咐我這麼做的。」

久助慢慢地重複說:「主公以前這麼吩咐的……」

他那態度明顯地表示不相信。

藤紫心中一冷,仍倔強地道:「主公是這麼吩咐!」

久助轉向丫鬟:「妳老家在哪裏?」

他的口氣很輕佻,平常他只是個灑掃庭院的僕役,就算對方是丫鬟,他也不能用這種口氣說話。

丫鬟一聽,果然生氣,沒好氣地回答。

「是嗎?可是那地方不能去,馬上就會被發現!」他看著藤紫,「這樣吧!我帶妳去一個好地方。」

藤紫還沒回答,丫鬟搶著開口:「你打算帶我們到哪裏?」

「我原來是漁夫,最會划船了,我們就乘船出海,到某個島或別國的港口去,如果留在這個國裏,到哪裏都不放心。」

這個提議不錯,如果能走海路到達越中的某個港口,回京也比較方便。藤紫心動了,但丫鬟狠狠地回道:

「到陌生的國度去我不幹,如果夫人聽你的話,要跟你走,那我就從這裡回老家。何況,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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