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女

聽完殿原豐後的報告,藤紫心中大驚,但表情依舊非常平靜。

「這消息的確叫人遺憾,不過,老是悲歎過往之事也不是辦法,你趕快召集人馬迎接主公,保護他平安無事回城!」

豐後對藤紫沒有好感,他認為晴景治事之亂,廣受世間批判,全都是被這狐狸精迷的,但是眼前藤紫的氣勢及沉著倒令他意外。心想她不愧是貴族大家出身,這等大事發生時仍沉著應對,真是愧煞男兒。

「那麼,在下就去準備,同時也請夫人準備,讓主公見到可以安心!在下告退!」

豐後退出內殿,在彎彎曲曲的走廊上猛打噴嚏,步伐軟弱蹣跚。

「把門關上,統統退下!」

女侍關上向著側廊的紙門,各自退回另一房間,人人都為敗軍之報而坐立難安。

一人獨處時,藤紫的樣子整個變了。她無法定下心來,面色凝重,頻頻歎氣!

她想:「我非得逃走不可!」

她知道有太多人憎恨自己,而且有不少是城裏的人,萬一晴景不保,這些人一定會趁機報仇,猶如一犬吠、萬犬合,他們很可能一起找上自己,到那時,就算晴景有心保她也保不住,他既無挺身在前斥退家僕的勇氣,也沒有制服眾人的能力。她一想到自己身體被暴兵四分五裂、踐踏蹂躪的模樣,便覺眼前一暗,渾身關節疼痛不已。

但是,該怎麼逃?又逃往哪裏呢?

恨她的不只是城裏的人,城外的百姓對她的怨恨應該更深,自己是造了不少孽,萬一被他們逮到,絕對不可能沒事的。

還有,兄弟畢竟是兄弟,雖然景虎兵臨城下,但兄弟仍然可能講和,晴景仍保安泰,但那時候他一定救不了自己。景虎是不用說了,所有投靠他的豪族都恨自己,講和的條件之一一定是殺了藤紫。

反正,自己是沒有救了。事到如今,她頗後悔沒有預先準備可以逃往庇護的地方,但現在想這個也沒有用。

「總之,先逃再說,其他的事以後再看,我得快一點!」

她下定決心,喚來服侍她的丫鬟。

「妳的老家是在名立吧?」

「是,是在名立一個叫做赤野俁的山裏。」

「妳帶我去那裏,這裡不久就要開戰了,到時我和妳都不知道會怎麼樣,攻城戰時遭蹂躪的總是女人,除了被那些鬼一樣的武夫欺負外,還可能被四分五裂哩!」

丫鬟嚇得發抖。

「主公出征時還特別吩咐過我,萬一我方打敗時,要我暫時先躲到別處去,主公回城以後,重整軍備,打敗叛賊時,再接我回來,知道嗎?妳就先帶我回妳的故鄉躲一躲,將來一定重重賞妳,而且妳的父兄都能升為武士,快帶我走吧!」

小丫鬟也不知聽懂了沒有,渾身顫抖不停地點頭說:「是,是……」

藤紫立刻收拾準備,這次逃命,非儘量多帶金銀不可,她不認為晴景還能挽回頹勢,東山再起。為今之計,她只有逃回京裏,想到路費和以後的生活,金銀絕不可少。何況,她長年待在這偏遠鄉村,弟弟也死了,若不多帶點金銀財寶,她覺得不甘心。

她收拾了過去晴景賞她的金砂和金銀首飾,看到那些美麗的衣裳,也覺得不捨。心想,這一套套衣服可以把我送回京裏,就用這些和服充當路費,金銀儘量留到京裏再用吧!

她想挑選幾件,但每一件都愛不釋手,她壓抑自己,仔細地挑選出來,丟給丫鬟打包,結果是重重一大包,丫鬟根本扛不動。

藤紫心想:「非得找個男人幫忙不可!」

她想,這時玄鬼若在就好了,出於女人的敏感,她知道玄鬼對自己有著不尋常的感情,在得意之餘,免不了又有些生氣、有些奇怪,早知如此,當初應該珍惜的。但是,現在再想這些也是多餘。

※※※

「要找誰呢?」

她左思右想,腦裏浮現一個個男人,都是年輕的武士,雖然有些老早就思慕自己的,但都隨晴景出征了。

沒辦法,她只好把念頭轉到家僕身上,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推敲半天,終於選定一個。那是叫久助的家僕,本來是直江津的漁夫,因為擅於相撲,晴景在去年秋天用他為僕,擔任內殿庭院打掃工作,每回他見到藤紫,那眼神都有著愛慕。

藤紫心想:「他看起來身強力壯,可以安全護送我回京裏,即使他不曾愛慕我,也可以想辦法說服他,如果以身體為餌,沒有做不到的事。」

心意一定,她吩咐丫鬟去找久助來。

這期間,消息已然傳開,城內裏裏外外都騷亂起來,異樣的嘶喊聲及笨重的腳步聲不絕於耳,有人來偷窺藤紫居室的反應。藤紫把打包好的東西藏在幾下,挺胸端坐在火缽旁,一有這種人探頭探腦時便厲聲斥責。

「無禮!沒有召喚,進來做啥?!在武家做事這樣鬼鬼祟祟做甚麼?!」

美艷的臉上有著難以親近的威嚴,被罵的人嚇得慌忙一拜,關上門便悶聲溜走。

院子裏有人接近的聲音,聽見小丫鬟說:「你在這裡等著,我去通報!」

藤紫親自開門。

久助跪在院中,他年約二十五、六,身材結實,髮鬚濃密,濃眉下兩隻眼睛骨碌一轉,立刻低下頭去。藤紫觸及他眼神那一剎那,心中掠過一絲不安,這個男人可靠嗎?但現在已騎虎難下,沒有猶疑的餘地,她儘量保持威嚴說:

「主公曾經囑咐,要我暫時離城,我選你護送,是老早以前就覺得你這時候可以幫忙!」

「啊!」久助身軀劇烈顫抖。

藤紫更加不安,但此時已無退路,「你上來,揹著這包東西跟我來!」

久助似乎興奮起來,表情是茫然如夢,顫抖著上了房間揹起包裹。

「走吧!」

藤紫拎起裝金銀的小包,走出走廊,穿上小丫鬟穿的草鞋,下到庭院。小丫鬟光腳跟著她,後面又跟著久助。

藤紫早已想好該走哪條路,這院子盡頭的樹叢中有條小徑,銜接山路,爬一點山路轉下谷中,有座架在濠上的窄橋。過了橋往前走一點,路分為二,往右走可到人居村裏,向左走則入山,穿過那山就是海。她打算走往海邊的這條路,難關是窄橋有衛哨,不過這兵荒馬亂之時,守衛大概也跑了,就算還在,隨便扯個理由哄過去,沒甚麼困難的。

太陽升起,地上的霜開始融化,呼呼地冒著水蒸氣。藤紫等人走到泥濘院落盡處的樹叢時,殿原豐後剛與留守的一些老臣商量妥當,趕來內殿報告。他來到緊閉的紙門前,正欲開口報到時,猛然感覺院子那邊有人,轉頭一看,大吃一驚!

「藤紫夫人?……」

瞬間豐後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隔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不禁怒火中燒。他想大聲斥止他們,但語到舌尖又嚥了回去,他擔心這事若傳開,會大損城裏的士氣。

他赤著腳跳下院子,緊緊追趕。追上時他壓低嗓子說道:「這是怎麼回事?妳要去哪裏?」

藤紫回頭,臉色蒼白無血色。

「我只是照主公先前的吩咐行事,主公吩咐過,萬一有狀況時暫先離開!」

豐後幾乎要相信她的話了,但看到她慘白如紙發抖不停的嘴唇時,判定她是在說謊。

「無論如何,請暫先回去!」

他上前抓住藤紫的手臂。

藤紫臉色更青地叫道:「你以為我在說謊嗎?放手!」

她想掙脫,但豐後雖老依舊有力,她無法掙開。

豐後使勁拉她:「總之,請妳先回去!」

藤紫拚命掙扎,身軀踉蹌,上身被拉到豐後胸前,情急之下,她抽出懷中匕首,反手刺進豐後的右腹,還使勁地剜著。

「啊呀!」

豐後慘叫一聲,臉痛苦地扭曲著,放開藤紫的手臂,想捉住她的身體,但在他鬆手的空兒,藤紫已翻身溜開。

「妳!」

豐後在霜融的院子裏踉蹌欲倒,撐著站住。他右手按住血不斷滲出的側腹,狠狠地瞪著藤紫。

丫鬟和久助都嚇呆了。

藤紫對自己所做的事也非常驚訝,她注意到右手還握著匕首,本能地想甩掉,但瞬即改變主意,掏出懷紙,拭掉血跡,把匕首插回鞘中,細嫩雪白的手抖得厲害。她看也不看豐後一眼,對丫鬟和久助說聲「快走!」便逕自邁步往前,那兩人慌張地跟著離開。

「等等!……」

豐後還想追她,但艱辛地拖了兩步,便跌跪在泥濘的霜泥中,他扭曲著臉,狠瞪著藤紫的背影大叫:「妳這個壞女人!」

藤紫雖然聽到,卻頭也不回,只催促後面的兩個人:「快走。」

豐後像冷不防落進深穴般氣力盡失,四周變暗,橫倒在地,身軀四周的霜泥仍裊裊冒起水蒸氣,太陽升得更高了。

※※※

晴景回來時是在當天中午過後,身邊的護衛加上迎接的人,不過百騎。他簡直無精打采,泛油的胖臉是不高興的土色,身體不斷發抖,連到城門前要下馬時都下不來,得由家僕合力把他抱下來。

「所有的門都關上,好好防守,一個也不準放進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