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

「怎麼回事?!」

最先趕到的鬼小島彌太郎氣喘吁吁地問。

景虎用下巴指指玄鬼的屍體,彌太郎奔過去。其他家將也都趕到,知道景虎平安無事後都鬆了一口氣,聚在玄鬼遺體旁。

彌太郎突然說:「拿火來!」

一人從景虎房間把燈拿來。彌太郎接過,湊近玄鬼遺體,揭掉他的蒙頭巾,因為滿頭白髮,眾人都大吃一驚。

「這個人我見過。」彌太郎嘀咕著,他不嫌髒地跨在遺體上,抓住遺體兩耳拉起,盯著好一會兒,「我知道啦!他是以前為景公用的伊賀忍者,你們看,他雖然頭髮白了,但的確是他沒錯!」

眾人聽他這麼說,再仔細觀看,紛紛同意:「沒錯,真是服部玄鬼。」

景虎也走過來問:「就是以前在米山藥師堂看到的那個人嗎?」

「是啊!你看!」

彌太郎把玄鬼的臉湊向景虎,景虎已不記得藥師堂時玄鬼給他的印象了,他無言後退。

彌太郎雙手一放,玄鬼的後腦袋瓜應聲跌在地上,彈力突起了他的下巴,像是還魂了似地動著,眾人嚇了一跳。只見那下巴一點點地向後縮,回復剛才的位置,那在燈光下尖聳的大鼻子顯得特別清楚。

「馬上把屍體收拾乾淨,就當沒這回事,大家切記!」

景虎吩咐後,自己拿了燈,拎著火鎗回到房間。在眾人清理屍體後離去以前,他在房間裏擦拭火鎗,他用破布纏著木棍仔細地擦著鎗管,上油,放在小床的鎗架上。

他回座以後,傾耳聆聽院子裏的動靜,確定沒有人以後,從懷裏掏出玄鬼臨終時從他嘴裡搶出來的信函。已經被他咬成好幾片,景虎就趴在地板上,將一片片湊合,看著上面寫的內容。

「成事以後,當錄用爾所推薦之人,並如爾所願賜賞!」

他認得出是晴景的筆跡。他大致知道是怎麼回事,即使如此,仍有著猛然遭人用力掌摑臉頰的感覺,憤怒溢滿全身。

「他為甚麼那麼恨我?」

他顫抖的胸中一直縈繞著這句話。

他繼而想到:「或許,我們兄弟將不免一戰!」

但是,當情緒的亢奮消失後,他對從小不為父愛、成人以前兄長不欲他活的自己,感到無以名狀的深深悲哀與寂寞。

他想哭,但拚命壓抑這股衝動。

不知是甚麼樣的心理作用,在御坂山頂看到的武田晴信模樣突然歷歷浮現眼前,他清清楚楚想起襯著高聳入天的雄偉富士山,那身著獵裝、拳上棲著老鷹、跨在黑駒上皮膚白皙的俊美青年,以及他看自己時那細長發亮的眼睛。

「……他只是放逐父親,並沒有殺父,因為他聰明……」

景虎凝視著直直立起、毫不動搖的燈芯火燄,任憑思緒雜飛。

※※※

加當聽到景虎射殺玄鬼的鎗聲。當時他正迷迷糊糊地打著盹兒,聲音傳到他藏身的山林裏,極輕微的聲響,但立刻驚醒了他,對著漆暗的夜空尋思:

「很像鎗聲哩!」

他見過火鎗。他到紀州的根來時,看過根來寺裏的練武和尚在練習。他們隔著一個狹窄山谷,靶子安置在對面山上,四、五個人從谷這邊瞄準射擊。他聽到那些光頭纏著布巾在額前打結的和尚說:「隔著這麼遠,打不中吧!」

射擊結果的確不太理想,有些子彈還射不到對面山上,但是聲音確實很嚇人,在狹谷間迴盪反響,非常可怕。當時他就想,即使不容易射中目標,但光有這聲音就威力十足了。

後來,他在山陽道【註:日本昔時八條官道之一】的一個大名城下看到武士扛著火鎗去打獵,他跟著去看,只見武士隔著約莫二十公尺的距離,一鎗就擊中城下水沼中的兩隻鴨子。

那時,他偽裝成行商,因此輕鬆地走過去和武士搭訕。

「了不起,一鎗就擊中兩隻!」

武士得意洋洋地說:「這沒甚麼稀奇,我一向如此。」

「既然有這個厲害的武器,在戰場上一定戰功彪炳啦!只要看到大將,瞄準他,一鎗就行。」

「這東西在打仗時派不上用場,太麻煩了。那些鴨子雉鳥不會向我衝來呀,但是敵人會,就在我還在裝子彈的時候,早就給人穿胸刺喉了。不像弓箭還可以頻頻發射,這東西不行,不過是大人的玩具,只能用來打獵。」

加當只知道西國已有火鎗,沒聽說東國也有,更沒想到連越後這僻地也會有。

他爬出林子,越過山脊,來到面城的山坡上,俯瞰城中動靜。城裏只有兩個地方有燈火,其他地方一片漆黑。那兩處有燈火的地方也是靜悄悄地,完全沒有動靜,不像有異變發生。

他看了一陣子,又回到剛才藏身的地方躺下來,很快就發出微微的鼾聲。他像是睡得很熟,但似乎又很清楚時間的流逝,當玄鬼差不多該回來的時間一過,他便骨碌碌地起身。

「我看他八成是失敗了!剛才那個一定是鎗聲,他大概還不知道那玩意兒吧!」

他整理好裝束,下山來到城門附近。他沒有穿忍者裝扮,萬一玄鬼失敗了,不是被捕就是被殺,而城內也會小心警戒,這時潛入太過危險,因此,他只打算在城外繞繞,窺看一下動靜而已。

他繞城一圈,發現城內毫無動靜。他深信玄鬼確實失敗了,也確實被殺,至少也身受重傷,但是城內應該多少有些驚動的反應,可是眼前一片寧靜。

「奇怪哩!」

他的信念有些動搖:「也許,那並不是鎗聲……但若不是,玄鬼也該回來才對,一定是鎗聲,但又這麼平靜……」

他愈益迷惑,不知究竟如何。他先回山上,第二天晚上開始躲進武士家中,心想如果城裏有異變,武士一定會向家人或來訪朋友透露的。但是,他跑了幾家,都沒聽到一點相關的話,倒是不少有關景虎熱中學鎗擊的話。

「他專心得很,夜裏也在搞,睡覺時就擱在枕畔,連睡覺時都捨不得離開。」

「那東西在戰場上沒用,他還年輕,又孩子氣,八成是像拿了新玩具一樣愛不釋手。」

加當這下明白景虎有鎗,玄鬼也確實被他鎗殺了,但真正情形還一無頭緒,就為了這一點,叫人想得發瘋。

數日之後,一個霜止天寒的早晨。加當從山上俯瞰,發現盆地四周的村落通往栃尾城外的小路上聚了不少人。那些走在如淡雪般霜亮的田中及原野裏蜿蜒小路上的人,不是揹著簍子,就是挑著擔子。有男有女,也有人帶著小孩,而且都是往城的方向,沒有一個反向而行。

加當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對了,今天可能有市集!」

他立刻想到一條妙計。

他歡喜地起身準備,用半山處湧出的清水漱口洗臉,映著水面梳理亂髮,撣掉身上的灰塵,扯平衣服的皺褶,又是一副山僧打扮,拄著金剛杖,斜穿過與城正相反的對山,消失在樹林裏。沒多久,他便沿著刈谷田川的支流走向栃尾,路上遇到一位中年農民,自然而然地與他並肩而行。

「今天好像有市集呀!」

「沒錯。」

那是一名表情木訥的中年農民,壓在肩上的扁擔兩端吊著籠子,後面的籠子裝了穀物,前面的塞著葉菜蘿蔔,還有一隻翅膀和爪子被捆著的肥母雞。那母雞不停地啄食菜葉,但那百姓毫未察覺,加當雖然看見了,但心裡有事,也沒聲張。

他仍心平氣和地說話:

「這裡的市集一個月有幾天?」

「兩天,三日和二十三日,城裏希望再加一天,可是好像有戰事。」

「市場在哪裏?城旁邊嗎?」

「哪裏,在城正對面的秋葉神寺門前,對了,師父是要去拜秋葉菩薩嗎?」

加當雖然不知道秋葉三尺坊菩薩被迎接至這個地方,但嘴上應道:「是啊!我是為參拜三尺坊菩薩來的,市集就在寺門口嗎?寺蓋了很久了吧?」

「一點也不,前年才蓋的。」

加當一聽,故意裝出遺憾的模樣說:「哦?那麼新?我是聽說很老了才來的……」

「這寺一點也不老,前年藏王山的菩薩給燒掉了,那時,這城裏的景虎君便說把三尺坊菩薩遷來這裡。」

「原來如此,是我弄錯了。」

接著,話題一轉,加當和他閒聊起來,趁便打聽景虎最看重的家將是哪些人。

「最看重的當然是本庄爺、金津新兵衛啦,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鬼小島彌太郎,彌太郎的老婆是他小時候的奶媽,力大無窮,還能拿刀上戰場。」

加當聊著聊著,又把話題帶到火鎗上。

「我巡遊諸國,看過不少新鮮事,記得到紀州根來寺時看到有種叫火鎗的東西,我從來就沒看過那樣可怕的東西。」

他閒閒地說著,突然語氣一轉:「不過,在這裡好像一點也不稀罕,聽說城主最近不知從哪裏弄到一挺,非常熱心地練習,這你也聽說了吧。」

「聽說了,我是沒看過,但聲音聽過,以前到城外時聽過城裏放鎗,差點嚇破膽了。」

「是啊,我聽說城主常常練習,前幾天晚上還用鎗打死了一個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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