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綠

景虎在走廊邊緣坐下,傾耳聆聽。笛音沒有裊裊悠揚的氣韻,倒讓人感覺像是無數個細小的人偶搖頭晃腦地自天空接二連三跳動而來,又狂舞而去。聽著聽著,胸中的鬱結豁然打開,感覺舒暢起來。

「是誰在吹呢?難道是旅經這裡的神樂師【註:民間神社祭神時的舞者】或狂言師【註:民間表演滑稽劇的藝者,以口說顛倒是非的台辭為特色】?」

景虎想看看笛聲究竟出自何人,他循聲而往,竟是乃美的住處。但他不認為是乃美吹的,他聽過乃美的琴聲,沒聽過也沒看過乃美吹笛,她不可能在短短一、兩年間就吹得那麼好,何況,那輕快滑稽的曲調不像是乃美吹的。

這時,地方豪族常常收留行旅的連歌師或盲樂師經年數月,欣賞他們的技藝。

景虎走進乃美的內廳庭院,笛聲戛然而止。

「是誰?」

房內沒有點燈,聽那聲音是乃美。

景虎問:「妳是乃美嗎?」

「啊!是景虎少爺嗎?」

她窈窕的身影出現走廊邊緣,跪坐著望著景虎。

「是誰吹的笛子?我想多聽幾曲,於是過來了!」

「請上來吧!我馬上點燈。」乃美欲轉身入房。

「不要點燈,我就坐在這裡聽,妳叫他繼續吹!」

乃美以袖掩口笑道:「哎呀,讓您見笑了,是我吹的。」

「哦?」

景虎訝異地注視著她。景虎覺得她很美麗,已可以感到她身上有著過去沒有的女人味,像暖霧似地籠罩著她的身體。但這種女人味並不會像先前那樣壓迫他心理,讓他感覺不乾淨,反而暖暖柔和如輕霧般瀰漫在四周,說不出的愉悅。

乃美歪著頭俏皮地問:「怎麼樣?你聽了半天。」

「妳以前不是沒吹過笛子嗎?」景虎略感不服氣。

乃美拿來一個圓墊,「請坐!」

景虎坐下,「妳以前就學過嗎?怎麼沒聽妳吹過?」

「以前沒學過,是你走後才學的。你走後不久,宮裏的老樂師狛野行成帶來一封父親好友的信,我就跟著他學。」

「那——學多久了?」

「七、八個月了吧。」

「這麼點時間就吹得這麼好,笛子給我看看!」其實,他對笛子的事不是那麼有興趣,但坐在這裡也只能談這方面的事。

乃美拿來笛子給他。他仔細打量,看不出名堂,只覺得很輕,像羽毛似地。

「好輕。」

「這是好幾百年的東西,都枯乾了,是行成師父家傳的名笛。師父去年春天離開這裡,到上州路去,走時把這笛子送給我了。」

「這笛子有名字嗎?」

「它叫淺綠,用朱漆寫在上面,我點燈給你看吧!這麼多年經人手磨擦,都快磨得差不多沒了,但字影還在……」

「不要點燈。」

景虎映著月光細看,雖看不清楚,但確實有字影在上面。

「我可以吹吹看嗎?」

「請!」

景虎端好笛子,輕輕吹起,立刻發出清亮的聲音。

「果然是支好笛!」

「笛是好,但你吹得也好!一般人第一次吹時總是用力吹,反而吹不出好聲音,像你那樣輕輕地吹才對。」

「我也想學,難不難?」

「不難,我一下就學會了。」

「妳教我好不好?」

「只要有時間。」乃美笑著,「對了,我還沒恭喜你,聽父親說你立了大戰功。」

景虎被她一誇,高興地說:「是部下的努力,令尊也幫了不少大忙,不是我的力量。不過,敵人倒是出乎意外地弱,如果打仗就是那樣的話,我今後絕不會輸!」他不知不覺提高了聲調。

「家父很佩服你的指揮,他說他數十年還達不到的境界你卻達到了,想起教你兵學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不禁高興得流下淚來。」

乃美的話令景虎心花怒放,像是長冬久雪後浙瀝而降的暖暖春雨。

「我喜歡打仗。」他話出口,發覺這話有點稚氣,又斂容挺胸改口說:「戰爭是生死之場,所有精神都緊緊繃住,感覺髮根豎立,呼吸屏止,我喜歡那種感覺。」

他愈在意,話就說得愈孩子氣,不禁急躁起來。乃美好像想說甚麼,但欲言又止,一逕地微笑。她那帶笑的表情在月光照射下,像是聽著孩子氣傻話的大人。景虎倏地臉紅。

「妳想說甚麼就說吧!」

「聽父親說時我就擔心,剛才又聽你說喜歡打仗,我覺得千萬不可。萬一運氣不好,誰知道會發生甚麼事呢?應該儘量避免打仗,就算是無論如何必須一戰時,也不能一開始就戰……」

景虎大怒:「妳是說我會輸?!」

乃美的笑容消失了,但明朗的月光仍照出還留在她眼裏的笑意。景虎一看到那帶有餘裕的大人神情,就惱怒起來。

「我不是說你會輸,因為任何名將都有走運或不走運的……」

「妳不要囂張!沒打過仗的人懂甚麼?我最討厭自作聰明的女人!」

景虎態度丕變,乃美不解地看著他。

「這笛子還妳!」

他把笛子扔在乃美膝上,便大步跨出院子。回到客房,床已鋪好。他衣服也沒換就上床,正要吹燈就寢時,又聽到笛聲,那輕快的曲調叫他惱恨。

「她就會作弄人!」

他嘀咕著,但乃美的影像像畫在他眼瞼裏,伴著笛聲入眠。

※※※

景虎回到栃尾,更加嚴密警備以防三條軍來襲。但因為雙方皆擁兵自重,沒有發生大的爭鬥,如此平安過了兩年。其間雖然有過幾次小戰,互有輸贏,但栃尾方面若輸,都是景虎沒有親自出戰時,只要他親上戰場,絕對贏得勝利。

景虎十八歲了,身材依然矮小,不到五尺的身軀,卻充滿無敵的氣概。他的相貌頗符合他的氣概,氣色極好,略黑的臉上長著密密的細髭,濃眉高鼻大眼,瞳孔精亮,略厚的嘴唇顯示出他意志之強。

他不但相貌堂堂,很多方面也與一般武將不同。他虔誠信奉毘沙門天神,在城內設置拜堂,早晚膜拜。當時的人對神佛或有極虔誠的信仰,但景虎特別虔誠,除了每天早晚誠心祈拜外,拜後還在佛像前長時間坐禪。

他完全不近女色。平常他這個年紀應該已娶妻生子,甚至置妾了,但他對女人毫無興趣。本庄慶秀等家臣曾勸過他,他只是平靜地說:「我不要女人!」語氣堅決得叫人不敢再勸。

他不喜歡吃肉,只是很喜歡喝酒,興致好時可以喝個兩、三升【註:一升約一‧八公升】,而且不配菜,只是配一點點味噌。他從來沒醉,豪飲自如。

他的生活簡單、嚴格而收斂,像僧侶一般。他戰無不勝,因而名聲大噪。很多人心裡賞識他,尤其是春日山長尾家世代家臣,無不寄望他能為越後帶來真正的和平。

有些不懷好意的人到晴景面前搬弄是非,晴景益發覺得不悅。他不好好反躬自省,與景虎聯手,鎮定動搖的人心,又沒本領去設計景虎,他只是生氣擔心,更加耽溺酒色。不久,終於發生了讓他不得苟安的事件。

事情起於寵童源三郎。

※※※

天文十六年,源三郎十九歲。若是普通人早就元服了,但是他本人不願意,他姊姊藤紫也不願意,甚至晴景也不想。因為他生得比女人還嬌艷,捨不得剃掉額前的頭髮。

那年春天,源三郎前往距春日山一里半的金谷賞花。他帶著四名年輕武士、一名持槍隨從,閒閒走在雜沓人群中。他在白衫內著秋香色襯衣,穿著銀絲繡著桐花的紫染裙褲,紅緞襟的牡丹色無袖披風,佩著黃金打造的大小兩刀,中分的綠色瀏海垂在粉色生香的兩頰上,真是貌美出眾,惹人注目。人人都忘了賞花,淨顧著目迎目送源三郎。

由於多年來的生活方式,女人氣濃的源三郎最喜歡人們這種驚艷的表情。他半開著銀底紅梅扇子撐著下巴,婀娜多姿地走著。他從這株櫻樹走到那株,一路走向印著雙雁圖紋的帳篷下的一堆華服女人那邊,那些女人正竊竊私語著。

能讓這種女人欣賞,源三郎最高興。其實他還不瞭解女人的魅力,只是知道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欣賞自己。就連春日山城內的侍女在內殿庭院或廊下看到他時,都會屏息靜觀他的美貌,那時他也會覺得臉紅心跳,感覺說不出的高興。

隨著他的接近,篷下的語聲突然靜止,等他走到那兒時,更是悄無聲息。他很自然地放慢腳步,然後停下,以最優美的姿態賞起花來。

他不必看,也知道篷下的女人都屏息窺望自己。

※※※

讓那些女人充分看個夠後,源三郎又踩著婀娜多姿的步伐離去。女人的心全都飄離了帳幕,有著追尋那未做完的愉悅美夢般的茫然心情。待心神底定,猶有一絲惱人的暖意。

有一個人開口:「我好像做夢一樣!」

立時,四周都有人呼應。

「我還覺得身體僵硬、呼吸停止似地。」

「我第一次看到這麼美的男人。」

「他是誰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