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後

晴信欲收諏訪夫人為側室,武田家老臣大表反對,並鄭重力諫:「雖為女性,但畢竟有諏訪家的血統,毋須大意地攬她於側近。對方即使是柔弱女子,但恐諏訪家的遺臣利用她,圖謀不軌。」

但是,長於陣法、且受老臣重視的山本勘介卻力排眾議支持晴信。因為他認為晴信是文武俱優的武將,英明睿智,縱使將敵人之女留在身邊,未必是養癰貽患,晴信當有此自信才對。

山本勸道:「呀,各位作如此之想,錯了。若主君是個凡庸武將,則可能會遭諏訪家遺臣設計,但是咱們的主君是相當優秀的武將,我在年輕時見過許多大名,但未見英明如主君者,且主君必是日本未來無出其右的將才。因主君是這種人才,與其說諏訪家的遺臣企圖不軌,倒不如說他們內心恐懼。但必須注意的是恐懼的心理,正如被逼到牆角的老鼠會咬貓反撲般,人恐懼到了極點不知會採取何種行動。另一方面,主君若欲納諏訪夫人為妾,相信諏訪地方上的民眾會說:『夫人若生下貴子,諏訪一家亦得以中興』,且因此感到安心。待夫人所生貴子成長出仕武田氏的家臣職位,必盡忠職守無疑。此為化凶為吉之道,亦為武田家安泰繁榮之道。」

聽完山本的說辭,老臣們不禁點頭贊同,收斂異議。此一說記載於《甲陽軍鑑》。此書於天文十二年春天書寫。但勘介就職武田家是在上述議論後的翌年,在議論時勘介尚未出仕武田家,足見為杜撰。此必為晴信自身動用道理說服老臣。晴信滅諏訪氏,是在景虎等人經飛驒入信州前三年的事。

※※※

景虎對武田晴信的事略有所聞。在越後時,他就已聽說晴信只帶精兵三百,瞬間即攻下其父信虎八千大軍久攻不下的海野口城,殺死威名四播的城將平賀源心,又放逐父親,自立為主,並滅諏訪氏等。

一般人對晴信的智勇善戰都表佩服,但對他逐父滅戚的作法頗有微言。不過,景虎卻有不同的看法。他想:「很多事必須身歷其境才知孰對孰錯,要放逐父親並不容易,一定是有外人所不知的複雜內情且別無他法;滅諏訪家也可能是因為諏訪氏對其逐父之舉有異詞、陰謀出兵的企圖,不得已而先發制人吧!」

景虎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他本身也處於父親不疼,並對長兄晴景不滿的立場,或許在他心裡,也可能有趕走晴景、取而代之的潛意識。他原先對晴信頗為同情,但當他進入信州路,聽見一路上當地人的說法後,對晴信的觀感似也有所改變。

這時,松本平在以深志(松本)為居城的小笠原長時的控制下,景虎等人只在此逗留兩天,第三天便翻越鹽尻嶺,向諏訪前進。

諏訪郡這時由武田家將板垣信形代管,嶺上建有小笠原家寨,街道上設有關卡,嚴格檢查過往人車。景虎他們自稱是巡遊各國的修行者,自越後經越中、飛驒、信州、甲州到此,欲往相州鎌倉,結果毫無刁難地通關而過。

通過關卡不遠,就是可以俯瞰諏訪湖的地點。湖水夾在陡峭的綠山中,南北兩岸則是平原,田壟不多,田裏金色穗浪起伏。

一行人坐在草地上休息。

新兵衛小聲說:「武田家取諏訪,不過是經略信州的第一步,下一步大概就是松本平了,小笠原大概也不敢掉以輕心,所以在嶺上築寨,也設關卡,可是這鹽尻嶺並非險峻地勢,我看將來守不住的。」

戶倉與八郎回答說:「武田家若有此意,是守不住,但武田家真有這個打算嗎?這鹽尻嶺是往松本方面的唯一關卡,武田方面卻毫無防備。我看武田家對南方的伊奈,好像興趣比松本平大。第一,伊奈是諏訪一族領地,前年武田滅了諏訪,又奪取諏訪叛將高遠賴繼的領地,只留下高遠一城給他。我想武田家眼前的目標當是全數收奪諏訪一族的領地吧!」

其他人頗贊同戶倉與八郎的看法。高遠賴繼因陣前通敵,協助武田家滅了諏訪本家後,獲得宮川以西的領地,但是他不滿意這個賞賜,發兵趕走武田守兵,佔領上、下二社。晴信大怒,出兵反擊,他不敵逃回高遠,騷擾附近村莊,但後來頻頻出兵伊奈。

新兵衛笑說:「是嗎?我們聽聽看景虎少爺的意見如何?」

眾人自是贊成,因為這一路景虎表現的軍事見識,令眾人佩服。

景虎表情相當嚴肅,瞪視著眾人說:「他現在正打算攻伊奈,不久就會有進展了,如果一直沒有進展,大概就要越過此嶺進入松本平吧!儘管小笠原方面在這嶺上嚴密防備,武田方面卻毫無所備,一方面是沒有馬上進行的打算,另方面是想讓小笠原掉以輕心,怠忽守備。依我看,武田家只是在等待小笠原習於平穩無事,不知不覺鬆懈了防衛之心吧!可憐哪!小笠原長時雖為一介勇將,但畢竟不敵那甲斐之人啊!」

他的推理簡單明瞭,但聽著聽著,卻發現他的語氣不似往常,突然,他像咬牙切齒地說:「我討厭晴信那個人!」

眾人大驚,呆望景虎。

景虎逐一看著眾人後說:「他放逐父親也罷,滅亡妹婿也罷,在此戰國之世,皆無可厚非,但是他把外甥女收為側室,成何體統?!就算這是安撫諏訪家遺臣的手段,也太無倫理,太骯髒了。我不喜歡,就算他取得了天下,我也不會尊敬他!」

眾人都屏息噤聲,不敢接腔。他那胖鼓鼓的臉頰激動得發紅,銳利的眼睛炯炯發光。雖然這種潔癖小孩常有,長大以後即習以為常,但他們依然覺得景虎的表現不尋常,加上景虎平常偶爾展現的這類情操,令他們深知眼前之主將來一定不同於其他武將。

他們此時的感受,與其說是一種依賴,莫如說是一種恐懼,就像看到太清澈的深淵,或是仰望毫無污點的皚皚雪山時的那種毫無來由的恐懼。

※※※

一行人下了坡,先到下諏訪參拜下社,然後繞到上諏訪參拜上社。

諏訪一戰已過三年,荒廢的國土漸漸恢復舊觀,在湖光的景緻前,市鎮裏處處煙霧繚繞。

不知是誰開口:「戰禍興起時,人類的所作所為讓人深深覺得無常,但戰禍一消,看到人類恢復營生之速,又驚歎於人的了不起!世事就是如此循環無已。」

眾人都有同感。

不久,他們到了上社。金漆本殿襯著巨杉及陰森繁茂的山景,呈現出奇異的景觀,華麗莊嚴,令人油然而生畏敬之念。

鳥居外朝向東北是條筆直的道路,可以看見對面山上的上原城。上原城是諏訪氏世代居城,現在由板垣信形代管。

這一行人都有家城落於敵手的經驗。長尾家還能迅速收復春日山城,但諏訪家迄今三年仍未收復,而且毫無收復的希望。眾人都不禁感慨:「諏訪舊臣皆苦悶難抒吧!」

當晚,他們借宿上社,入夜不久,鬼小島彌太郎趕到,簡單向景虎報告了經過。

之後,有人開玩笑地問他:「你們的夫婦之結合如何?說來聽聽!」

彌太郎昂然答道:「還沒有,少爺只是同意我們的夫妻之約,怎能擅自行事?!」

「那不是很辛苦嗎?兩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強按心頭慾火地過夜?我看你還是招了吧!是不是?」

彌太郎又狼狽又憤怒:「甚麼話!我是男子漢大丈夫,怎麼會說謊?」

「我又沒說你說謊!只是要你把真相招了!」

「你們這些呆瓜,少拿我開心,給我閉嘴!」彌太郎一吼,眾人哄然。

只有景虎沒有跟著笑鬧。他背著眾人,枕著胳膊而睡,那短小的身軀畫出一條僵硬的曲線。男女愛慾之情於他,還是茫然如霧,他依舊覺得很不高興。

※※※

一行人進入甲州,看過甲府館,又參拜附近的神社寺院後,取鎌倉街道越過御坂嶺。嶺下還是晨夕涼風習習的季節,但在海拔一千五百二十五公尺的山路上,正午的風亦如秋風般沁涼。

他們仰望眼前的富士山,循急陡坡路而下,在到達稍微平坦的地方時,迎面走來一隊人,是三、四個騎馬女子及護衛武士。這幾位女子大概是身分相當高貴的小姐夫人吧!光是武士就有五人,其他僕從則有十二、三人。

這一隊人馬似乎不像該出現在這深山窄徑裏。女子都穿著罩衣、戴著斗市女笠【註:女商人用的斗笠,以蓑衣草或竹皮編成,呈上窄下寬形】,罩衣和下襬露出的裙裳都美麗高雅,尤其正中間的女子的裝扮更是耀眼。在滿山綠蔭、蕭蕭風聲、茅蜩鳴叫聲中,看起來猶如海市蜃樓。

他們竊竊私語。

「這些人是誰?」

「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呢?」

就在他們茫然呆立時,隊伍先行的武上策馬奔來吼道:「退下!退下!拿掉斗笠!我們夫人要過!」

六人立刻要跪在窄徑左側,武士又罵:「再後退一點!」

「是,是。」

眾人只好退到路旁的草叢中跪著。

那一隊人馬經過他們面前,眾人裝出惶恐的樣子,卻偷眼打量來人。在隊伍中心的女子年約十六、七歲,豐腴的臉龐還有著小女孩的稚氣,但美得脫俗。她的眼睛尤其漂亮,她輕握韁繩,直視前方,眼睛在長長睫毛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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