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熟的天才

「你說話啊!低著頭不說話,哪像個男子漢?!」松江催促他。

「在下……這……在下……」

彌太郎不知回答甚麼好。他不討厭松江,也很高興松江向他示好,讓他心癢癢地覺得很舒服。這是他第一次對女人有這種感覺,但能否說是愛,他自己也不清楚。就算是,他一想到松江是為景公生前的寵妾,心下就涼了半截。

「沒出息,你還算個男人嗎?」

松江按捺不住,繞到彌太郎面前,伸手又是一巴掌。

「哎喲!妳幹嘛又打我?」彌太郎站起身來,兩人面面相向。

「我就是這個脾氣。」

「好痛啊!」

「我的手也一樣痛。你把鬍子剃了吧!留鬍子雖然像男人,但髒兮兮的!」

彌太郎撫摸挨了巴掌的臉頰,松江搓著手掌,兩人互相對望,不覺都笑了起來。

「我們剛才說到哪兒啦?……對了,說到我該跟你結成夫妻……」松江又說,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雙手蒙臉,「真丟臉,讓女人講這種話……」

愛情如潮湧般襲上彌太郎的胸口,他伸手搭在松江肩上。他只是搭著,還微微發抖,但是松江卻迫不及待地向前靠在他結實的胸前,彌太郎只好伸出單手摟著她。

「啊!好溫暖!」

彌太郎第一次感覺到女人的身體是如許溫暖柔軟,有種說不出的愉快彈性,何況,這身體裏還有令人愉悅的香氣。

松江抱著他,高興地叫著:「我好高興,這樣就表示你對我們結成夫妻沒有不服氣囉!」

彌太郎慌忙想推開她,但松江的力量非比尋常,要掙開她還真不容易。

他掙扎著說:「妳是為景公眷寵的人,在下不是討厭妳,而是……妳放開我,叫人看見了不好。」

松江卻抱得更緊。

「我不放手,現在正是緊要關頭,怎能放手呢?我對故主還有甚麼義理要盡?我在主公生前已盡心盡力服侍他,倒不是說從今以後就忘了他,我要和你一起幫虎少爺重振家風,我如果做到這點,還有甚麼義理要顧?如果說我這麼做還不夠,不准我另外找男人的話,那實在太過分了。我還年輕,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喜歡的人,卻要眼睜睜地放過不成?不會,如果主公健在,他也會說:『我老了,不能好好疼妳,就讓別人來疼妳吧!』主公是個好人,他一定會這麼說的,因為我也這麼想。」

她的臉益發逼近,嘴裡呼出的熱氣直撲彌太郎臉上。彌太郎苦惱得心煩意亂。他百般思謀,卻無言可對,心想順其自然吧!他想抱住松江的脖子,結果松江那腦袋盡往他臂裏鑽,他想這時若鬆手,好像對人家不起,於是雙手抱住松江的頭,用力往自己身上拉。多奇妙的感覺啊!就在這種感覺中,松江的唇已疊在他的唇上,那濕冷的唇內卻如火般滾燙。

兩人像小孩貪食水果般吸吮著對方的唇好一會兒。霧愈來愈濃,兩人的身影茫然地溶入濃乳色的氣體中。夜梟啼叫,風聲颳過高高的樹梢。

幾分鐘過去,松江突然把彌太郎一推,自己也跳開一旁。彌太郎感覺頭暈而踉蹌著扶住身邊的松樹幹,喘著氣。

松江就在他耳旁輕語:「夠了,我已很高興了,我們只是約定要結成夫妻,你要儘快得到虎少爺的允許,我會一直等著,知道嗎?」

「唔!」彌太郎堅定而有力地點點頭。

雖然不見月亮,但珍珠色的霧瀰漫在明亮的林中。

※※※

翌日清晨,濃霧未散,一行人即離開中山,溯著宮川往細江而去。中山距細江十里,沿途險阻難行,天色很晚時才抵達。

細江是飛驒國司【註:朝廷任命的地方官】姉小路家的領地。姉小路家是在兩百年前的建武年間由京都到此赴任,當時後醍醐天皇為恢復公卿政治,派任京都公卿擔任地方國司。其後經過八十年,足利派的京極氏來攻,滅了姉小路家,但國人不服,另擁姉小路族人繼承國司之名,但實權仍在京極氏手上。後來京極氏家臣三木氏奪權,飛驒一地掌握在三木手中。姉小路氏雖無實權,只是虛名國司,但仍受國人尊敬,其城外的細江也相當繁榮。

「到處都是一樣!悲慘可憐!古舊的東西為甚麼必須被毀?雖說除舊佈新,但新的不一定全是好的!」

到處看到新舊勢力的交替,越後也將不能倖免,但看到那外觀猶壯麗、卻難掩荒廢之色的細江城時,景虎感慨甚深。

是夜,他們在城郊寺院的祈禱殿裏宿過一夜。翌晨,準備出發往高山時,彌太郎表情奧妙地跪在景虎面前:「在下有事相求。」

他臉色發紅,樣子頗為奇怪。

「甚麼要求?」

景虎心想該來的終於來了。昨天離開中山時,他就發現彌太郎不對勁,他平常都快快活活,高聲談笑,昨天卻相當沉默,不時流露出沉痛的深思模樣。當時景虎還想:「他是怎麼了?是對我不服氣?還是對朋輩生氣?」

景虎清亮的眼睛一盯,彌太郎有些膽怯,「呃……實在是斗膽敢請……」他又縮口不語,額頭浮著汗珠,流過兩腮的鬍子。他表情錯綜複雜,拚命用兩袖拭汗,突然轉向其他人,「你們都過來,我有話說。」

眾人都好奇地聚攏過來。彌太郎紅著臉,把肩用力一挺,環視眾人說:「我等下要說的事,或許令你們意外,但你們若是笑我,我會生氣,只要不笑,隨便你們怎麼批判,我不會生氣,也不會恨你們。懂了吧!絕不能笑!」

他把視線轉回景虎身上,迎著景虎的眼光,又挺著胸、繃著臉說:「我談戀愛了,哦,不對,說戀愛還不夠,我已經私訂終身了,對象就是松江夫人。」

他說得清清楚楚,睜著大眼看著景虎,又環視同儕,似乎要聽聽他們的意見。

瞬間,景虎大怒,那是一種出於複雜心理的衝動,是孩子看見母親不貞時的憤怒,是幼主看見父親侍妾與家臣偷情的憤怒,也是少年鄙夷成人不潔之愛的憤怒。

他正要破口大罵,新兵衛立刻以眼神制止他,表情平穩地向彌太郎說:「你把話說清楚點!」

「好吧!」彌太郎喋喋述說起那晚的事:「我本來沒敢有這份私心,但是她說我們一起報恩給長尾家,我覺得也有道理,所以答應她結為夫妻。當然,這事得有虎少爺同意,我們也曾對天地神明起誓,如果虎少爺不同意,你們各位也不贊同的話,我們就死了這條心。」

真的如此看得開嗎?挺叫人懷疑。不過,這是一種氣勢,如果不這麼說,那就太不像鬼小島彌太郎了。

看到他這乾脆又堅決的態度,景虎心軟了,緊繃的嘴角略微鬆懈。

新兵衛見狀,立刻說:「這真是求之不得的天賜良緣,古來,名將把愛妾賜予臣下以激勵臣下忠心之例無數,少主應該高興應允並祝福他們。」

景虎雖然心軟,但還不完全贊同。他環視眾人,大家都頷首贊同。他想,我不得不同意,這是成人世界的約定呀!

「既然大家都沒有異議,我就答應你,但願你們兩個永遠為我家盡忠。」

「是!」原先裝腔作勢的彌太郎態度一轉,雙手扶地,久久不敢抬頭。

新兵衛對景虎說:「說些祝賀話吧!」

「說甚麼好呢?」

「說恭喜就可以了。」

「是嗎?——彌太郎,恭喜你了。」景虎說完,似覺不夠,又加上說:「我很高興,我小時松江待我如己出,你們結為夫妻後,要永遠照顧她,她雖然看起來像男人,但真心是很溫柔的,一定會是個好妻子的。」

說著說著,不覺湧出淚水。此刻他已毫無拘束,打從心底覺得舒暢。

彌太郎仍伏在地上無聲,好像也在哭。

新兵衛爽朗地說:「恭喜、恭喜,咱們來拍掌慶賀吧!」

眾人都伸出手來互拍,震動寂靜的山堂,寺僧好奇地趕來察看,那時一行人已起身走出祈禱殿。

※※※

他們離開細江,往高山前進,彌太郎在此暫時與眾人分手。大家認為他該及早通知松江,讓她安心,於是轉回中山。原先彌太郎不願意,但眾人逼著他走,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細江距高山五里,其間是一片平原地帶,田野廣佈,道路平坦,也有熱鬧的村莊。高山曾是飛驒國府,此時僅為經濟中心,政治中心則在距此南方一里的松倉山。三木氏即坐鎮松倉山,統管飛驒一國三郡。

他們抵達高山的翌日,也來到松倉城外觀察。城門堅固,但景虎眼中卻浮現嘲弄的微笑。新兵衛不解,問道:「如何?」

景虎只「唔」了一聲,沒說別的,但在轉回高山、定向信州路途中,他看看前後無人時才說:

「飛驒是天然要害,整個國家可以說是堅實的堡壘,因此只要國內不樹敵,居城怎麼建都無妨,只要在平地挖一條城濠就可以了。而他,拘謹地籠居在那寒氣逼人的山中,想必國內政治情況不穩吧!如此一來,就算再有多麼堅固的城堡也沒甚麼作用,當國內有敵或外國來攻時,這些難得的山河之險就不是險了,我想世上名將實在不多吧!」

新兵衛及其他隨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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