諫言

景虎不認為自己對長兄晴景有特殊的感情,但是兄弟大難生離,一年半不見,此時再度重逢,難免覺得該和平常不一樣。他想起源義經和源賴朝兄弟在黃瀨川重逢之事,興起一絲亢奮,但日已西下,暮色漸掩,晴景卻還沒出來,而且除了剛進來時下人奉了一杯茶後,便再也沒人聞問接待。遭此待遇,他無法視為平常,想起離開琵琶島時宇佐美諄諄告誡之事,雖不覺害怕,但難免不安。

隔著門檻、坐在隔壁房間的新兵衛等五人也一樣,他們並排一列,撐肩肅然而坐,但彼此之間開始以目示意,表達不安。

景虎心想必須使個計謀不可。他大聲說:「來人哪!」

新兵衛前移數步:「甚麼事?」

「去叫傳事的人來。」

「是。」

彼此以目示意後,新兵衛走出客殿,不久帶回一個人。

那人驚訝於房內光線如斯之暗,「啊!在下疏忽,立刻點燈過來。」他匆匆退出,隨即捧來燭火,把角落的燭台點著移出後,伏在景虎面前。

「讓您久等了,請問有何吩咐?」

「琵琶島派來暗中保護我的人都分散在城外村莊裏,如果我拖得太久不回去,恐怕他們會不安。為了讓他們安心,我想派個人去聯絡一下,是否可以讓我的人出城?」

「是這樣啊!請稍候片刻,在下立刻去安排。」說完,他慌忙退出。

景虎這計謀事前並未與新兵衛等人說好,只見他們一臉驚詫。景虎氣定神閒地對鬼小島彌太郎笑說:「彌太郎,你去吧!」

「我?」

鬼小島彌太郎滿臉困惑,心想這是計謀,還是真有人暗中保護。

「你去!」景虎再說一遍,微微動了下巴。

「是!」彌太郎這下會意了,立刻緊閉雙唇。其他人也心照不宣,暗思此計頗妙。

傳事的武士久去不回,那是因為晴景在藤紫的房間不出來,他沒法傳報,但是景虎他們不知真相,以為晴景他們正急忙重新商量對策。萬一晴景明知宇佐美的武士在城外待命,卻認為他們不敢輕舉妄動而仍堅持強勢對策時,自己這邊必須事先有所準備。

「如有萬一,你們就在城內放火,在下也在城外民宅放火,弄出大軍騷動的樣子,如果城內驚慌騷動,未必不能斬殺出一條活路。」鬼小島彌太郎小聲說。

「很好!但不可操之過急。」

「是。」

話聲方歇,傳事武士已回。

「主公馬上就到。還有,是哪位武士出城?」

彌太郎說:「我城內很熟,自己走可以嗎?」

對方回答:「帶路人在外面等候。」

「是嗎?那在下去了。」

彌太郎向景虎一拜,環視同夥後起身而去。

※※※

彌太郎離去不久,晴景終於來到客殿。他聽傳話的武士說宇佐美派人暗中保護景虎,分宿在城外民宅裏,如果景虎回去太晚,怕他們不安生事,要派人出去聯絡。景虎所謂的不安,似有攻城之意。

晴景不覺大怒:「這宇佐美,以為我怕景虎,想殺了他不成?!」

自接獲玄鬼報告以來,他一直擔心是事實,感覺不愉快也是事實,但是他壓根兒沒想到要殺景虎,因此他很不高興宇佐美這樣想他,他倒已忘了他曾希望景虎經過柿崎領地時被柿崎殺死算了的想法。

被喻為惡人者皆很聰明,世上絕對沒有愚鈍的惡人,晴景不是惡人,也不是聰明人,不過是縱情逸樂的平凡人罷了,他無法虛飾感情、戴上假面具,因此就擺著一張不高興的臉走進客殿。

他默默坐下,看著景虎,又打量景虎身後隔著門檻而坐的四名隨從。

受到冷淡待遇又枯等半日、緊張心情倏地鬆懈的景虎頓覺胸口一熱,但是他必須說只能說的話。他調勻情緒,雙手伏地,開口說:「兄弟遭逢離亂,匆匆已是一年半,今日得見兄長,弟無上歡喜。」

這話原是出於義務感而說,但說到一半,語聲不覺哽咽,淚水亦激動得自然流出。倒不是他對晴景油然而生兄弟之情,而是想起去年亂事,自己歷經九死一生的種種辛酸,忍不住想哭。

但是看在晴景及其家臣,還有新兵衛等人眼中,卻很自然地以為是兄弟重逢流下的感動淚水。晴景用指頭按拭發熱的眼角,其他人也跟著低頭落淚。

晴景整顆心鬆軟似綿:「你也長大不少了,好一陣子不見,竟已成人了,幾歲啦?見到你真高興。」

這是他生平頭一遭像個哥哥對景虎說話。十五歲的景虎聽在耳裏,又是一陣激動,回答說:「小弟今年十五。」淚珠滴落手背上。

景虎心想,大哥也不是自己過去以為那樣的人,是個好人,如果有所諫言,他一定能瞭解的。

他主意打定,仰望晴景說:「小弟有話跟大哥說,是否可以摒退左右?」

晴景沒作聲,只是看著景虎,剛才那和顏悅色的臉變得僵硬,眼裏有著疑惑。

景虎也感覺自己的心變硬,先前的感激如風吹霧般消失無蹤,他後悔出言急躁,但話既已出口,只有硬撐下去,於是不甘示弱地凝視晴景的眼睛。

晴景低聲嘟囔:「叫我摒退左右……你想說甚麼?我不曾摒退左右過……如果你有話要說,就這麼說無妨……」

晴景無法正眼直視景虎,視線飄忽不定,景虎執拗地追逐著他的視線,又說:「這是不足為外人道的事,請務必摒退左右。」口氣更加強硬。

晴景蒼白浮腫的臉上閃過一絲驚駭,隨即,四下飄移的視線直直盯著景虎:「不妨,你說!我就這樣聽!」他滿臉發紅,帶有慍色。

景虎也激動起來:「既然如此,小弟就大膽直言了!」

他把雙手放在膝上,端正小小身軀的坐姿,直視晴景。

「小弟冒險經過敵地來此,是因為不能坐視大哥最近所行之故。事情毋須小弟贅述,想我春日山長尾家如今立場艱難,國內賊眾紛起,所轄僅及頸城一郡而已,且頸城郡米山西麓一帶猶為敵領。大哥如果有男兒氣概,當思振作。然而聽世間言,大哥日夜耽於逸樂,幾無平定國內、為亡父雪恥報仇之心。小弟深覺遺憾,但為家國計,斗膽直言,希望大哥早一日恢復本心,火速發兵討伐賊眾,平定國內,進而攻伐越中,為先父雪恥報仇。國內賊眾不僅為叛亂之賊,亦是二哥、三哥之仇敵,豈可坐視不顧!如果大哥真能發心而起,小弟願為馬前卒,以死效勞。」

景虎想說的話太多了,激動的詞句源源湧自心底,但礙於家臣面前,無法盡情地全說出口,唯有儘量壓抑自己的情緒擇要而言。

晴景的神態變換不定,一忽兒心有餘裕地顯示符合他身分及兄長地位的傲然態度,一忽兒表現出專心聽景虎說的表情,忽地又一翻臉,彷彿就要暴跳罵人。其實這都不是他真正所想,他只是困惑而已,拚命思索該如何遣詞。

他想了半天還是沒想出來,卻又不得不開口說些甚麼,於是他說:「多謝你的諫言,兄弟嘛就應如此,我覺得真是難得。」說到這裡,他停下不語。

「小弟不敢。」

景虎頭微低,精光閃爍的雙眼仍筆直盯著晴景,那目光如箭,猶等待晴景下面的話,而且一副不肯罷休的態勢。

晴景無可奈何,再度開口:「可是……」他突然暴怒起來,心想景虎這黃口孺子的身分憑甚麼這樣跟他說話?

「你剛才說我日夜耽於逸樂,是指甚麼呢?世人如此尖酸刻薄謗我,你竟然深信不疑,真想不到你如此淺慮。我雖不如先父,但也不劣於常人,雖不覺自己優於別人,但也不想讓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晴景有些接不上氣,一方面是情緒過於激動,另方面是身體虛弱。

景虎正想開口,晴景立刻制止他:「且慢!」他呼吸一急,情緒益發激動,不多說兩句,心裡覺得不舒坦。

「你還說我無心平定國內亂賊和為亡父報仇,實在言重了。大凡要成一事,時機最為重要,不看時機而莽撞行事,猶如暴虎憑河,自尋死路。我只是等待時機到來而已,要知道世事不像你這小孩所想的那麼簡單。」

他呼吸又急促起來,肩膀抽動不已。

景虎聽他強辯,不覺生氣,他性情本就暴躁,也不能讓話題偏失到年齡問題上,於是瞪著晴景說:

「我說世間傳言是客氣了,小弟來此途中已調查過,大哥喜歡遊山,經常遊山固然是好,但在途中看到略有姿色之女,不問何人妻女,一律帶回城中陪宿,近來百姓聽說大哥遊山,紛紛走避,路上不見人影一個,當是事實。另外,大哥從京都買來姊弟兩人,愛寵有加,也非謠言吧!這是身為四民之上的大名當為之事嗎?說大哥耽於逸樂,難道不對?還有,大哥說等待時機,小弟不以為然,時機是我方力實、彼方力虛之時,如果整日宴飲遊樂,在彼力未虛前,我力早已虛蝕殆盡。應當片刻不怠、積蓄武力財力、收攬民心,才叫做等待時機,大哥剛才所言,不過是託詞罷了!」

景虎說得頭頭是道,晴景卻聽得火上加火,他更氣景虎那悍然挑釁的態度,把他說得這樣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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