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弟新寵

琵琶島距春日山有十三里半,他們行程從容,就像巡遊各國的雲遊僧般一路探訪神社寺院而行。

離開琵琶島當天中午,即抵米山藥師堂。七年前,景虎被斷絕父子關係、送到栃尾本莊家時首次經過這裡,去年又因三條俊景之亂,路經此處回春日山。那時,他也一樣站在殿前廊下遠眺頸城平野,感慨依然。

「我第一次站在這裡時,年僅八歲,當時我說若以此山築陣,則府內及春日山盡收眼底,可輕易攻陷,還為新兵衛誇讚一番。而今,從宇佐美學了兵法以後,今日再看,此地實在是最佳築陣之地!」

初來時是晚秋,去年是晚夏,而此時是盛夏。平野及群山一片濃綠,陽光耀眼,夏雲如潮湧般飄盪在遠山峰頂及右手邊延伸出去的大洋上。

這一年來,他以所學得的戰術之眼,設想各種戰爭場合,下戰術工夫,其樂無窮。

距景虎所站位置稍遠處,隨行的五人忙著擦汗,然後圍成一個圓圈吃起便當。有人叫景虎:「吃飯囉,你再不快來,都叫大家吃光了!」

為了不引人注目,他們之間以朋輩相稱,用語也摒除了繁文縟節的敬語。

「哦!」景虎快步走過來。

「喝水嗎?剛汲來的!」鬼小島彌太郎拿出水筒。

「好!」景虎就著筒口吸了一口,水冷如冰。

因為是空著肚子,飯吃起來特別香甜。就在大家專心吃飯時,有個旅人頻頻拭汗、走上參道。他有很嚴重的暴牙,面相奇特。他橫眼打量眾人,在殿前參拜後,脫下草鞋,登上台階,走向眾人對面的那個角落。他打著赤膊,擦了汗,納起涼來,動作非常自然,誰也沒注意到。直到他涼快夠了,穿上衣服,摘下竹笠、枕著胳膊呼呼大睡時,才叫新兵衛注意到。

新兵衛悄悄地觀察他,心想:「這傢伙是甚麼時候來的?是在我們之後來的,還是比我們先來,我們怎沒注意到?看他那樣子不能不小心啊……」

但看到那人並沒有胡言亂語,於是,新兵衛向眾人呶呶嘴,指著那人問:「那邊有人,甚麼時候來的?」

眾人一看皆大驚,目露險色。新兵衛以眼神制止眾人:「咱們也該走了,這裡雖然涼快,但也不能流連不走啊!」

「走吧!涼快夠了,又有精神了!」

眾人起身,走到階梯旁穿上草鞋。新兵衛很快穿上,有意地往那人方向看去。那人依舊是剛才的睡姿不動,似乎睡得很熟,肩膀到側腹的曲線緩緩起伏。

「應該是個普通旅人吧!」

一行人連袂出堂,走了沒多遠,新兵衛又回頭觀望,只見那人已成仰臥姿態,只有臉朝著他們這邊。新兵衛很想認為他只是翻個身而已,但不知怎地,總覺得那人是眯著眼打量著這裡,他再仔細一看,又覺得那人似乎沒在打量,暴牙微張,一副在涼爽中睡得舒服的表情。

一邊聽著山谷濃蔭中聒噪的蟬鳴,一邊走下山路途中,新兵衛突然想起那張臉似曾相識,但就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拚命搜尋記憶,走得心不在焉。

「怎麼?不高興嗎?」鬼小島湊過臉來。

「少囉唆,我是在想事情!」他換個口氣:「剛才藥師堂的那個旅人還在吧?」

「在啊!睡得很舒服哩!」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那張臉……」新兵衛突然停下腳步,「哎呀!是他!」

眾人嚇了一跳,跟著止步。

「是服部玄鬼。」

「玄鬼?!不對吧!大家都看過玄鬼,那張黑天狗似的臉不容易忘的!」

「不,我沒有看錯,那傢伙可以在嘴裡含著東西、自由自在地變化臉型。剛才那傢伙是個大暴牙吧!一定是他裝了假的齒齦,但是他那沒有光澤的黑皮膚和鼻子,我印象深刻。雖然他裝了假牙,鼻子不顯突出,但我就是覺得似曾相識。走,我們回去看看,他這樣做實在可疑。」

說完便領頭往回走。

除了景虎,一行人都知道玄鬼,但依然不覺得新兵衛是對的。但是新兵衛那麼有自信地往回走了,也不得不隨後跟上。

山路陡急,當他們大汗涔涔地趕回藥師堂,蟬鳴不絕的閒靜堂前,除了涼風陣陣吹過,不見人影一個。

「不見了!可惜!」

新兵衛有些遺憾,但其他四人仍懷疑那人是否就是玄鬼。如果是往下越後方向走的旅人,在他們離去之後下山往北走,並沒甚麼可疑的。但是如果這麼說,新兵衛八成要生氣,於是眾人皆緘默不語。

玄鬼是甚麼時候自春日山消失的,沒有人知道,只知道是為景死後不久。他本來也不是正式的家臣,只是為景特別任用的忍者,為景既死,他離開也沒甚麼奇怪的,因此,他哪時不在,也沒有人注意。

新兵衛說:「為景公送給柿崎彌二郎的兩個美女,是他到京都買來的,那兩個女人很受寵,他或許投靠柿崎去了,我們不能大意。」

「說的也是。」

眾人第一次同意他的看法,不過,這事對他們來說,只是個模糊的印象。如今回想,雖然記憶無多,但小心防範總是對的。

他們再度下山,當他們的身影逐漸消失之後,有個像是大包袱布似的東西輕飄飄地從堂內的格子天花板角落降了下來,輕輕地毫無聲響,落在大殿角落,落地瞬間,是個併足而立的人。穿著草鞋,胸前抱著竹笠,拄著拐杖。他快步走到廊下,輕輕躍過扶欄,落在堂前地上,直奔進山谷,那動作就像飛也似的。他斜斜地奔下聳立的險崖,消失在如巨大盆景的谷底杉林中。

他的動作隱密而快,但被景虎發現了。景虎突然看到他飛快沿著谷底白色溪流往下游而去的身影,驚訝地指著問:「那是甚麼?快得像天狗一樣!」

眾人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

「是他,就是玄鬼!」新兵衛叫著,這時他人已躲進掩覆谷中溪水的樹林中,新兵衛環視眾人,「誰還敢說那不是玄鬼?」

※※※

那人的的確確是玄鬼,他並沒有離開長尾家。為景死後,晴景繼續用他辦事。他暫時自春日山消失,是奉晴景密令到京都去。

「聽說以前我父親送給柿崎彌二郎的女人是你買來的,聽說長得真是國色天香,我無緣一見,還真羨慕彌二郎哩!老實說我現在用你,也是為了這事,你到京裏去,也幫我買個絕不輸給柿崎女人的美女回來!」

玄鬼不負使命,果真買回一個也是貴族出身的美女,晴景大喜,重重地賞賜他。那是晴景任守護代那年夏天的事。

那年年底,晴景又悄悄召來玄鬼。

「你上次找來的那個女人美是美,可惜夜裏沒甚麼趣,跟畫中人差不多。我要你再去給我找一個來,氣質外貌差一點沒關係,只要那方面擅長就行了,如果你能找來個兩者兼備的最好,我一定重重有賞。」

玄鬼心想晴景馬上就是四十歲的人,還滿腦子女人的事,既驚又鄙。不過,他還是恭謹從命,啟程上京。

容貌的美醜外表可見,難的是要那方面行的,這又不能親自一試,如何鑑別還真傷腦筋。不禁暗咒:「盡做些蠢事的傢伙,難怪族中無人服他,恐怕也不會長久了。」

玄鬼抵達京都不久,便聽說三條俊景起兵稱變,接著昭田常陸介也背叛,晴景被趕出春日山城,越後情勢大亂。

「果然不出所料,我就暫時待在京都,見機行事吧!」

他這一趟帶了不少錢,如果晴景真垮了,那他可以全據為己有,在京都好好逍遙一陣。但沒多久就聽說晴景收復春日山,滅了賊眾,暫保小康局面。既然如此,他得趕緊完成使命。

他又找上常來往的那個人口販子,說明條件:「難是難了點,不過還請多費心幫忙。」

「要找這麼一個雙全的美女,的確不容易,不過,也算你運氣好,眼前就有這麼一個,只是,價錢可不便宜哦。」

「放心,錢少不了你的。」

「那麼,隨我來吧!」

人口販子帶著玄鬼出門。由於連年兵災,京都建築多半毀於戰爭,只剩下寒磣小屋簇擠一地,整個市鎮像個乞丐窩似的。玄鬼他們走訪的家宅也一樣,以前是個公卿宅邸的寬廣建地上,半傾的土牆內,只有三間小屋,大部份院落雜草叢生,像是有蛇出沒。

人口販子站在其中一間門口叫人。

「哪一位?」

裏頭走出一名少年,身著有補丁的禮服,模樣雖然寒磣,但相貌俊美,年約十五、六。他看到人口販子,微微一笑,「是您哪!」但再看到站在人口販子身後的玄鬼時,臉突然羞紅,看起來嬌艷如女人。

「令尊呢?」

「家父在家,您請稍候。」

少年走進去不久,伴著咳聲,出來一位四十好幾、臉色蒼白的人。他穿著褪了色的禮服,頭戴給風吹折了的紗帽。

「哦!好久不見,怎麼樣,生意好吧?」他堆著諂媚的笑跟他們打招呼,表情卑屈而帶點狡猾。

「老樣子啦!這位是越後春日山長尾家的人!」

「是嗎?打老遠來,真是簡慢……」這人在朝廷上大概也是中納言官位的人物,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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