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書與紡車

「事情沒這麼複雜,在下只是來請教大人能否和景虎少爺見個面,如果同意,又在甚麼時候比較方便?」

「這個——」

宇佐美思量半晌,這一見面,結果自然還是借兵。他不是不想借,如果是值得幫助的人物,他更樂意借兵。

「這只是本庄公的意思?還是景虎少爺也希望?」

「是景虎少爺先提出,本庄公也同意的。」

彌太郎似乎很得意,彷彿以景虎雖年少卻有這層想法為傲。宇佐美看到像彌太郎這樣的勇士都願忠心跟隨,心想景虎這少年的確有相當膽識,於是再問:

「除了閣下,還有甚麼人追隨景虎少爺?」

「金津新兵衛、戶倉與八郎、曾根平兵衛、秋山源藏等人。」

都是春日山長尾家知名的年輕武士,能有這些人追隨,顯見膽識不凡,是有一會的價值,「好!我就會會他吧!」

「多謝應允,那麼甚麼時候方便?是由在下護送景虎少爺來此嗎?」

「在下擔當不起,理當由在下謁見,不過,我人到栃尾,恐又引人注目……」宇佐美思索片刻,問道:「閣下來此途中,是否經過一地叫片貝村?」

「沒有,不過在下知道那地方,在來迎寺村附近吧!」

「沒錯,距來迎寺村南一里之遙,不過,在片貝村村外山中有座福昌庵,就在那裏吧!那地方位在此地及栃尾中間,距棲吉領地及在下領地也不遠,萬一有事,也方便想辦法,如何?」

「很好,那麼時間呢?」

「七天後的正午吧!在下會先跟福昌庵僧人聯絡的。」

事情談妥,宇佐美盛宴待賓。彌太郎葷腥不拒,酒肉均沾,大快朵頤。「在寺裏食粗量少,我等俗人不好叨擾,只好同遵清規,真是辛苦哪!今日有幸得以飽餐!」

※※※

到了約定那天清晨,太陽還未露臉,宇佐美便啟程離開琵琶島。他雖帶了半武裝的隨從五十人,但只留在領地邊界以備萬一,另外帶了五名普通行旅裝扮的貼身侍衛同行。

琵琶島距片貝村有六里行程,一行人在正午前一個鐘頭時到達山麓,庵堂在山腰。山上老杉茂密,青藤纏繞,山路蜿蜒崎嶇,蟬鳴陣陣入耳。宇佐美一邊拭汗,一邊緩步登高。他的座騎也和那五十名武士留在邊界處。

接近庵堂時,彌太郎和另外一人出迎。

「已經到了啊?」

「約四半刻前到此,上回打擾您了。這位是戶倉與八郎。」

雖然聽過也看過這人,宇佐美還是說:「初次幸會,在下宇佐美!」

一行人連袂上山。

行至半山,約有塊方圓三十尺的平地,庵堂即坐落在臨崖一隅。山勢向東緩走。近午的陽光照在庵堂前平地上,煞是亮眼。東方一里遠處,信濃川蜿蜒流過,泛著粼粼白光,河對岸是崇山峻嶺,視野極佳。宇佐美脫下竹笠,涼風習習,身上浮汗剎時乾透。

庵堂入口有人影出現,皆著僧服,一位是庵主琢元,一位是金津新兵衛,另一位則素昧平生,但宇佐美一眼就看出他是真正的出家人,心想他大概是把景虎帶到栃尾的門察和尚。

果然,門察自己報上法號,並說:「貧僧是本庄慶秀公的代理人。」

宇佐美與新兵衛只是面識,不曾親密交談過,但此刻不由得心有所感地說:「辛苦啦!閣下忠勤護主,令定行佩服!」

新兵衛也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說:「哪裏,哪裏,請入內再談吧!」

雖然一路上山而來,腳上倒沒沾染甚麼灰塵,脫了草鞋,用毛巾撣撣,就走上居堂。

「歡迎歡迎!」景虎欣喜出迎。

宇佐美一聽,不覺猜想,景虎是主動出迎,還是聽從他人勸說而出迎?因為這個時候最能表現一介武將的器量。

平將門在田原藤太有意歸順來訪時,因過於興奮,未及梳髮即出迎,結果藤太認為他沒有身為大將的沉穩端重,而罷歸順之意。

源賴朝在石橋山一戰兵敗,遁走安房,整軍四、五百騎重入下總時,平廣常率大軍二萬追隨而來,源賴朝卻不准他晉見,命令土肥實平轉知平廣常:「雖屢屢促軍發兵,卻來兵為遲,實為可疑,且留後陣聽候處置!」

平廣常聞言大驚:「此公定將成為日本大將軍乎!今日兵敗,勢單力薄,我率大軍來歸,非但不準晉見,反遭斥責,其威實在可懼!」

不過,中國聖人周公為求賢士,倒有「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脯」之美談。

這三個古例,同時閃過宇佐美腦中,但是他倒不想以此來判斷他人的器量膽識,因為只靠表相,無法瞭解一個人。

「不敢,不敢,請回座!」

宇佐美遵循禮儀把景虎按回座席,隔著門檻伏地一拜:「初次晉見少爺,在下宇佐美定行。」

「我是景虎,今年十四,久仰大人大名,今日得見,實在高興。」

景虎端坐席上,態度和言語雖然還帶點孩子氣,但自然豁達,毫不生硬。宇佐美心想他的舉止不是被教出來的。

景虎又說:「你過來些,在那兒講話不方便!」

「恕在下放肆!」宇佐美跨過門檻。

這時,景虎突然開口:「我要見你,是因為想當你的徒弟!」

宇佐美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微微一笑,「甚麼徒弟?」

「我想跟你學兵法。你也知道,我從小不得父親歡心,幼時被送入林泉寺當和尚,林泉寺老師父看我不適合當和尚,只教我朗讀四書和書法就送我回城。和尚沒當成,春日山也待不得,結果被送到栃尾本莊家,這些經過想必你都知道吧!」

這是叫人委屈又憤怒的成長經歷,但是景虎卻一逕笑著侃侃而談。宇佐美心想他太過於少年老成,不過,仍態度恭謹地回答:「在下略知一二。」

「本庄人很好,待我很親切,只是我不願待在栃尾。過去,我整天和村童耍棒、游泳、捕狐狸,林泉寺學的東西全忘了,更別提戰場督陣、陣法等武將心得了。我知道你是作戰高手,也曾當作一門學問研習,所以我想拜你為師,學習兵法。」

宇佐美以為景虎終究不過是要借兵罷了,沒想到他的心還如此遠大。他感覺自己的心陡地一震,幾乎要流下淚來。

「少爺所言,在下愧不敢當,不過,在下只是好為兵道、獨自摸索罷了,並未有得以傲人之處,僅能盡我所知傳授。」

宇佐美心想,下一任守護代就是景虎了。他相信眼前這少年能平定國內亂事,已不在乎他年齡之輕了。

※※※

景虎抵達琵琶島不久,昭田常陸就退出春日山城,先往三條,再轉蒲原郡,因為越中援兵遲遲不到,晴景方面招募的軍隊逐漸增加,人數已達兩千,昭田於是心虛而走。

上杉定實火速把這消息傳知晴景,晴景便高高興興地班師回城。奉宇佐美之命去支援晴景的定勝也把消息急報回琵琶島。宇佐美只付之一笑,指示定勝見機回城。

景虎對這情勢的變化毫不動心,專心一意地隨宇佐美學習兵法。宇佐美是個儒將,但不是學者,因此他的教法簡明直截。

「兵法之要是以我實擊敵虛,這個虛有軍勢之虛,也有心虛,古來被喻為奇兵的軍略幾乎都可以說是擊人心虛,因此,最重要的是研究此狀況下人心如何?彼狀況下人心又如何?例如,楠木正成在赤坂城的戰略。

「坂東率三十萬大軍進攻楠木守城,心想如此小城,隻手就能粉碎,於是策馬越濠,逼臨城下。這時坂東軍輕看楠木,一心只想著攻城,絲毫未考慮防禦,楠木看準他們這層心理,等坂東軍進至橋上時,下令發箭,坂東軍立刻千人倒下。坂東軍見城一時無法攻下,遂做久攻打算,為馬卸鞍,人脫盔胄,一旁休息。楠木事前已料到,埋兵在兩側山中,乘機左右夾擊,大破坂東軍。學兵法就要如此這般,日常不怠於研究人心的變化,以此心看兵法七書,定獲益匪淺,若無此心,則兵書猶如廢紙。」

景虎像沙礫吸水般拚命地吸收宇佐美教給他的兵學常識。某天正午,他聽完兵法,穿過院子準備回房時,突然聽到紡車的聲音,單調而引人瞌睡。他很好奇,循著聲音找去。

在院旁的一棟建築裏,乃美正在紡紗。她端坐榻榻米上,一手轉著紡車,一手從桶中拿出碎裂的麻薴捲在管上,就這樣重複持續著單調的動作。她額頭滲出細粒的汗珠,挺直的背部也都汗濕了。她聽到院子裏走來的腳步聲,抬眼一望,有些吃驚。她知道眼前這人是兩個月前來到此城學兵法的景虎,卻是頭一回見到。景虎也一樣吃驚,他以為紡紗的是個中年女侍,沒想到是這樣年輕美麗的女郎。

※※※

乃美停下手中工作,恭恭敬敬地向景虎行禮。景虎點點頭,感覺眼前一亮,全身發熱,汗水迸流。

他問:「妳是誰?」

「本城城主的小女兒。」

「哦?我怎麼不知道。」景虎笑著,走近廊下,「妳叫甚麼名字?」

「乃美。」

她口齒清晰,儀態大方,景虎覺得她一定很聰明。他問:「妳知道我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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