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喪花野

對為景來說,這兩位貴族夫人算是有緣之人,但是為景實在不想見她們,一則因為他攻城,害死了她們的丈夫,二是利用她們的女兒做誘惑柿崎的香餌。他想在這兩個女人眼中,自己絕對不是個好人。但是松江已經把人帶來了,不得不見。

見面以後,她們畢竟是貴族之身,不能簡慢,於是請她們上座,並多方安慰。正好柿崎彌二郎也隨大軍出擊,於是話題轉到這裡。為景說:「令嬡沒有說她們的出身,因此在下一點也不知道她們出身高貴,我想柿崎大概也不知道,倘若知道,必然非常驚訝!這實在是太意外了。我馬上找他來!」說著立刻派人去找柿崎,說有人想要見他,要他趕快過來。

柿崎的陣地在距離為景本陣川口村大約半里的曾根村。為景的使者來時,柿崎正在大發脾氣。因為他的部下報告說:「我們在城外河堤邊捉到兩個女人,那模樣鐵定是留在城裏的貴族夫人,但當我們要帶回來途中,突然有一隊人馬出現,毫不講理地就把女人奪走,我們雖然也奮起抵抗,但是沒有辦法,對方是為景公的近衛,我們也不想惹麻煩,只好交給他們。」

彌二郎勃然大怒:「豈有此理,我們獲得的獵物,敵人搶回去還有話說,哪有自己人來搶的道理?!這樣,還怎麼激勵將士用命呢?何況那兩個女人是在要送給我的途中被搶走,怎不叫人生氣!」

就在這時,為景的使者來報,說為景那兒有人想見他。「甚麼?有人要見我?好!正好我有事要找為景公,叫他把人還給我!」說完,便穿戴整齊走出營地。

為景簡直是坐立不安。兩位夫人淚流不停,為景無精打釆地陪坐一旁,心想只要自己能不開口就不開口。雖說這兩位夫人的悲慘境遇責任在己,但一再道歉也不是辦法,他不耐煩地等著彌二郎快來。

彌二郎終於來了。為景鬆了一口氣,為他們介紹:「這位是柿崎和泉,這兩位是中納言梅小路卿及少將唐橋卿的夫人。」

彌二郎雖動作粗俗,但是直覺很強,心想眼前這兩位貴婦大概就是兵士剛才提到的人。他仔細打量,果然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不過他對半老徐娘沒有興趣,如果真是這兩位,他倒不覺得甚麼可惜,於是心情大為輕鬆。對彌二郎而言,他沒有興趣的女人等於不存在,他粗淺地寒暄過後,便對為景說:「聽說有人要見我是嗎?」

松江從旁插嘴:「柿崎大人,您雖然英勇無敵,但是感覺實在遲鈍啊!這兩位夫人就是我們主公送給您那兩位如花美眷的母親。」

「甚麼?!」彌二郎睜大了眼,視線在這兩人身上輪轉。

「她們是要去見您那兩位美眷,暫時寄居在這城裏,沒想到遭此不幸,好好地把她們接回去吧!對了,您也應該好好謝我,因為不知道是誰的手下,捉了她們兩個,還是被我打跑了,才救了她們。」

彌二郎從來沒有問過春孃和秋孃的出身。他只是呆看著這兩名貴婦說不出話來。第二天,彌二郎便派心腹家將把她們送回居城。

越後軍又在越中停留了一月,掃蕩佔領地區的殘敵,然後留下守將在放生津城及松倉城,凱旋迴國。

※※※

時光飛逝,又過了四年。在這四年之間,越中佔領地區平安無事,越後守護上杉定實的力量,似乎完全控制了佔領區。但在天文十一年春天,局勢突然不穩起來。神保、江波、松岡、椎名等越中豪族為收復失地,又煽動這個地方的一向宗信徒發起一揆暴動。

四年前為景入越中是春天,這一回也是春天,這都是因為寒冬積雪的緣故。因為積雪甚深,軍隊無法移動,這段期間只好用於定訂策略和準備。在飄落不止的深雪下,所有陰謀縝密地進行,緊密聯絡,等到陽春雪融時即一舉化為行動。

一向深謀遠慮的為景,絲毫未發現這個陰謀。大概是因為對方是信仰虔誠、團結一致而且口風甚緊的一向宗信徒吧!當晚春時分暴民攻向放生津城時,為景才知道這件事。

為景雖驚訝,但有充分的自信,立刻聯絡宇佐美定行發兵。暴民一聽說越後軍隊出動,立刻停止攻打放生津城,遠逃到加賀境內。為景令宇佐美定行堅守松倉城,自己則前往放生津。他進入放生津數日後,暴民又出沒放生津南方四里半的栴檀野。雖然是一些暴民,但其中還包括一向宗信徒和越中豪族,並不全然是單純的百姓兵。

栴檀野是西有庄川流過,東有群山圍繞,東西長半里、南北寬一里的平原,暴民進到此處,就按兵不動。

為景一向多慮,但此時因為低估暴民,以至於判斷失誤。他以為暴民不敢進攻放生津城,是因為自忖不敵,他想,這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雖然興兵至此,但是不敢再進一步。他沒把暴民放在眼裏。

雖然他也派出許多斥候,卻不如以往那樣仔細小心,因為派出去的斥候也有同樣的心理,都報告說暴民膽怯不安,越中豪族拚命安撫他們。

為景暗自高興:「這些傻瓜,難道看不出打野戰是我們比較有利嗎?如果他們接二連三地攻城,將我們困在城中,可能有些見風轉舵的人會加入他們那邊。唉,就算他們知道,但是士兵們可能不會聽命行事。因為他們的軍隊加入了農民兵,而這些外行人很難調度!」

總之,他很有自信地派兵四千往栴檀野。

戰事自四月十一日早上開始,時序雖已入夏,但在春來稍遲的北國仍是一片陽春景緻,梅花、桃花、櫻花及無數野花競開。

為景派三條城主長尾俊景打前鋒。俊景率兵五百開至繁花盛開的綠野,越中軍的先鋒是松岡長門守的五百名部隊。兩軍在雙方戰鼓雷鳴中衝鋒,展開弓箭戰。兩軍之間,飛箭如羽蟲般飛過朝露閃爍、繁花盛開的綠野之上,發出尖銳的聲音,插在盾牌上。

通常,弓箭戰持續相當長的時間後,才轉為士兵直接砍殺,這是當時正統的戰爭態勢。

守在第二陣的是柿崎彌二郎率領的三百人馬。彌二郎注視著前鋒交戰情況,對這種過於正統的戰爭情勢頗不以為然。彌二郎心想,戰爭哪有固定的方式,只要打贏就好,只要不錯失戰機就一定能贏。就他來看,俊景好幾次錯失戰機,不是說敵方一直射個不停,己方就得配合射回去。最後,他實在忍無可忍,喊了一聲:「上!」身先士卒,三百兵馬一鬨而出。彌二郎繞過前鋒隊側翼,橫衝向敵方先鋒。

俊景看了,不由大怒:「有這麼看不清陣法的混蛋嗎?簡直是無禮!」但柿崎軍隊根本不聽,俊景無法,也不得不展開突擊戰。

「快衝!」俊景策馬飛奔向前,部下趕緊跟在後面。眼看越中部隊似有敗象,前鋒已經潰散,第二隊和第三隊輪番而出,但一出動立刻被殺成一團混亂。守在後陣的為景認為勝機已到,立刻翻身上馬,揮旗下令:「追!」

為景這時雖已七十五歲,但平日勤於鍛鍊,注重養生,身子還相當硬朗。他眼看勝利在望,氣勢昂揚,飛快地趕過眾多兵士。

越中軍隊似已無戰意,紛紛棄械丟甲,化成好幾堆,分向而逃。如果是平常,為景對這種潰逃情況會有所懷疑,但是個人氣數已盡,夫復何言,此時他就欠缺這分思慮。他只是不斷地喊著:「別逃!一個也別留下!統統給我宰了!」繼續向前追殺。

越後軍掉入越中軍設下的陷阱,就在那一瞬間之後。

前一天晚上,越中軍就在戰場附近挖了數十個深坑,上面鋪著木板,再蓋上草皮,越後軍乘勝追擊,不久即人仰馬翻、前仆後繼地掉落坑中。

為景緊跟在前鋒之後,只見眼前煙塵大起,自己的兵士哀號慘叫,消失在眼前,再看到那一個個擠滿人馬的大坑時,立刻匍身在馬上,馬也頗有靈性,一縱身,輕輕躍過約莫二十尺寬的大洞。

馬跑了十數公尺後,為景掉轉馬頭,回看那前所未見的慘況。後邊蜂擁而來的兵馬也跟著掉落坑中,坑中人哀馬號,猶如地獄繪卷。

為景拚命呼叫後續人馬退後,莫中敵計,還想重新整理人馬時,原先潛伏在壕溝裏的越中民兵,立刻像螞蟻般爬出,殺向陣勢大亂的越後軍。他們高舉寫著「厭離穢土,欣求淨土」、「南無阿彌陀佛」的旗幟,殺得越後潰不成軍,抱頭鼠竄。

※※※

此刻為景也大限已至,身邊僅剩數人奮死血戰。已經穩操勝券的越中軍手法極其辛辣。他們先是萬箭齊發,然後四方一擁而上,白刃相交,接著又散開,再度發箭,似乎打算把這批囊中之物折磨至死一般。

為景像刺蝟般全身插滿箭支,有的已深入身體。他很想自殺,但沒有這個餘暇。他憤恨這些殘忍無情的傢伙。他畢竟已經上了年紀,不再有戰鬥的餘力,他呼吸急促,視線朦朧,握刀單膝跪在地上,意識模糊,這時,敵陣有人直奔而來,喊了一聲:「在下神保左京進家將江崎但馬,看招!」長槍一刺,為景雖然舉刀,但無力招架,長槍穿胸而過,他踉蹌倒下。

江崎但馬就騎在馬上斬下為景首級,又拆下為景的佩刀、短刀及繫在腰環上的令旗。這時,一名武士飛馬過來,他身穿紫革鎧甲、頭戴半月裝飾頭盔,甩著長戟大喊:「你竟敢殺了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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