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血

國內一恢復平靜,為景的關注又回到家裏。袈裟愈來愈美麗,虎千代也成長迅速,出生不過七個月,卻非常結實。為景心裡的疑惑並未消逝,當女侍全副精力照顧那皮膚略黑、兩眼炯炯有神而動個不停的虎千代時,為景就想:「他沒有一個地方像我!也不像我其他的孩子!不像我親族中的任何人!如果他有一點地方像我的家人,我不知有多麼高興啊!」這個想法像鋼印似地深烙在他心裡。他總是為這件事所苦,有時候他認為這種感覺就像多年的宿疾一般,當它是個孽吧!

由於太過痛苦,他也曾想到派玄鬼調查袈裟嫁他以前的經歷,事實上有一天他是叫來了,但是看到玄鬼那副德性,就覺得要把心裡秘密和盤托出有些不妥,於是改吩咐了別的事情,打發他走。他暗自下定決心,這件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要永遠藏在自己心中。

但是母親的心思是那麼的敏感,雖然為景一直小心注意言行舉止,但是袈裟終究知道他並不愛虎千代。有一天她說:「主公,您覺得虎千代可愛嗎?」

因為問得突然,為景嚇了一跳,反問:「妳為甚麼問這種話呢?」

「因為我看您一副不覺得他可愛的樣子。」袈裟鼓足全副勇氣說出來,她的臉色蒼白。

「妳是說我不疼自己的孩子?」

為景不能清楚地說出「愛」這個字眼,只好改用「疼」這個字,但即使如此,仍如喝下鐵漿般痛苦。

袈裟緊追不捨地說:「人家說為人父母者總是最疼愛么子,可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為景雖然覺得她可憐,也知道這樣回答絕對無法滿足袈裟,但也只能這麼說:「我老了,就算我有心疼他,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愛他,因為我累了。」

為景甚至不瞭解自己的想法,他覺得自己是個相當狡猾的人,會看情況欺騙別人、恐嚇別人、背叛別人或是利用別人,但是當他這麼做的時候,從來不覺得心中苦惱,他認為凡事都在心中苦惱的懦弱根性,在這個世上等於讓自己成為俎上魚肉,任人宰割,只有虎千代這事,他無法說出心中沒有任何痛苦,他想:「因為我愛袈裟的緣故吧!」但即使如此,他仍然無法釋然,對所愛的人愛屋及烏,也愛她的父母、兄弟以及她身邊的人是人之常情,但是對她所生的孩子,不但沒有產生愛情,反而有近乎憎惡的感覺,卻是令他意想不到的事。

他左思右想,發現這感覺是一種嫉妒,不覺苦笑,「原來,我是在憎惡虎千代的父親!」他想過,「或許真有其人,但也是袈裟來我這裡以前的事情,如果根本當作沒有這回事,或許就不會有這種困擾了,我只要努力相信她就好了!」但是這種想法絲毫沒有減輕他心中的痛苦。

這一次以後,袈裟不再對虎千代的事抱怨甚麼。她完全不瞭解丈夫的心理,只認為他這個人天性親情淡泊,唯有如此解釋才能讓她好過些。就她所見,為景對其他的孩子也沒有用情甚深的地方,不論孩子們做甚麼,為景都不會斥責。晴景的脾氣相當壞,懦弱而無法控制感情,好惡常趨極端。但是為景大多數時候都是置之不理,很少制止他。即使制止,也從不諄諄教誨以明事理,只是下命令而已。

袈裟心想,為景這個人很寡情,他不過是偶爾為自己壓抑罷了。袈裟就此死心,她可憐虎千代有這樣的父親,因此更加溺愛虎千代了。

※※※

虎千代四歲那年春天,袈裟罹患感冒,連續發燒三天,玄庵救助無效,猝然過世。

在母親生病時,虎千代仍然不願意離開病房。他的個子雖小,但是很結實,而且很懂事,總是聰明得讓大家驚歎不已。玄庵像對十二、三歲的少年似地對他說:

「這個病是會傳染的,少主如果也感染了,馬上就會死掉,反而會讓令堂擔心,為疾病傷神是最痛苦的事,五天如果不好,就要十天,十天不好,就更延長到二十天,因為這樣,所以請你換個房間好嗎?」

他苦口婆心地說理,袈裟也呼吸痛苦地勸虎千代,令保母把虎千代帶到另一個房間。虎千代沉著臉坐在房間裏,一句話也不說,不論保母怎麼勸怎麼哄,他就是眼睛注視著前方一點,甚麼也不理。他那肥嘟嘟的可愛臉龐,表情異樣地沉鬱。

保母勸得不耐煩,心想,暫時讓他一個人獨處也好,就離座而去。不久回來一看,不見虎千代蹤影,慌忙尋找,發現他小小的身軀正端坐在袈裟病房外面的走廊上。眾女侍嚇了一跳,趕忙集中到他面前,有人說:「少主你不可以進去哦,在這裡的話就不會被傳染!」

虎千代聽若未聞。有一個女侍想把他帶走,才一接近便驚叫一聲跳了開來。原來虎千代右手握著短刀,瞪著一對完全不像孩子的眼睛,就像是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抵死反抗的老鼠一樣。

時序雖然是春天,但陽光曬不到的地方猶有積雪,春寒未褪,在沒有暖氣的走廊下,隨便待一會兒就快要凍僵了,虎千代如果久待,一定會感冒,於是女侍趕緊去報告為景。為景正在佛堂裏為袈裟祈求平安,聽到報告大驚,趕來一看,虎千代的模樣果然驚人。他雖知這孩子心繫母病而覺得他可憐,但是他更覺得這孩子不聽話,他很想罵他,卻壓抑住,以溫柔的語氣說:「唉呀!小虎,你在幹甚麼呢?不可以讓大家麻煩哦,乖乖地回房間吧!」

虎千代沒有回答,只是翻著白眼,身子動也不動。

「我知道你的心意,來,乖乖回去,我抱你回去吧!」他正要抱起他的時候,虎千代大叫一聲:「不要!」他那小小的身子滿佈殺氣,銳利的刀鋒向著為景。

為景嚇了一跳,他面對著像隻小野獸的幼子,湧出像對一個大人似的憎惡。他很想瞪他,但他不能這麼做,因為他不能讓人家知道他討厭這個孩子,只好苦笑說:「好!那我不碰你。」他溫柔地凝視著虎千代,心裡盤算該怎麼做,之後回頭對保母說:「在這裡吵鬧對病人不好,讓他進去吧!」說完,起身離去,心中帶著無限憾恨——「這孩子居然拿刀對著我!」他過去的疑慮又再度充滿胸懷。

虎千代被帶進母親的房間。袈裟呼吸急迫地睡著,但是虎千代一進來,她就睜開眼。因為高燒不退,瘦削的臉燙紅,她擠出孱弱的微笑:「怎麼了?到這裡來,到媽媽這裡來!」她低啞地說,似乎知道剛才走廊上發生的事情。虎千代走到她身邊,她凝視著孩子的臉說:「可憐的孩子,我死了以後,你怎麼辦呢?」說完,哀哀地哭泣起來。

「我不要妳死!我不要妳死!」虎千代咬牙切齒地喊著,他那大大的眼睛灑出一粒粒豆大的淚珠。

三天後,一個下著春雪的早上,袈裟嚥氣了。死前,她呼吸急促地一再叮嚀為景:「你要好好照顧小虎,你要好好照顧小虎!」

為景也一再重複:「妳放心!妳絕對可以放心!」

但是,虎千代在母親闔眼之時,並不在場。他渾身淋得濕透,在細雪紛飛的院子裏繞來繞去,他那冷冷的眼睛瞪著天空,他沒有流淚,眼神乾燥得要燃燒一般;他沒有悲傷,憤怒席捲了他小小的身軀,他憎恨奪去他母親的一切,無論是神是佛或是惡魔。

袈裟埋葬在長尾家菩提寺【註:家廟】林泉寺,還是如花盛開的二十五歲。從這時候起,虎千代的脾氣似乎改變了,他變得沉默寡言,總是在憂鬱地沉思。

袈裟死後第二年春天,為景到春日山城南四、五里的新井野去打獵。他終日馳騁在百花盛開的綠野中,感覺非常愉快,積壓多時的疲勞盡消,直到傍晚才踏上歸途。在距新井村不遠的地方,有一戶泉水甘美的農家,一行人就在那裏休息。

農家四周景色優美,村路左邊是一條清澈的河流,河岸垂著嫩芽新冒的柳樹,在微風中搖曳。河岸過去是一山赤松,松樹裏雜著櫻花,景色說不出的雅緻。

為景坐在河灘上,獨自暢飲瓢裏喝剩的清酒,優哉游哉地欣賞風景。年輕的侍衛對這種老年人興致似乎不感興趣,他們群聚在稍遠的地方,輪流騎馬,比較馬術,當有人失敗或是展現妙技時,人群中就爆出笑聲,嘻嘻哈哈地像一群小孩子。為景遠遠看著也覺得高興,他的臉頰鬆弛,一忽兒轉過頭去打量他們,一會兒凝視景緻,悠閒地消磨時間。

不久他覺得侍衛那邊爆出的聲音有些異樣,轉過頭看去,只見一匹馬在河灘上狂奔,被牠甩在後頭的武士,可能是碰撞到某個部位,也可能自慚技窮,落後馬好一段距離。眾人分成兩隊,一路去接那個武士,另一路去追馬。為景對一直守在他身邊的小廝說:「你不用這麼拘束!」說著把酒瓢遞給他。

他轉頭望著落馬的年輕人方向,猛一抬眼,看到掀起漫天沙塵而狂奔的馬繼續前衝,這時,路旁草叢中突然竄出一個黑色人影,躍上馬首,馬甩著鬃毛,抬起前腿,拚命想甩掉他,但那人卻緊緊抓住馬脖子不放,一直朝向河灘奔進。人影仍然緊緊地黏在馬身上,大約跑了十多公尺後,翻身一躍,人就跨在馬背上,他抓住韁繩,擺好姿勢,策馬飛馳起來。他的動作非常靈巧,令為景看呆了。眼看著他向這邊接近,不由心下一驚,馬上的人看起來似乎是個女人。他的老眼為之一亮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