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篇 小次郎敗北

——武藏來了嗎?

佐佐木小次郎看著逆流緩緩劃近的小船,嘴角露出一絲淺笑。為了排除等待一個時辰的焦躁與憤怒,也為了恢復正常的心情,小次郎佯裝冷笑,嘲笑武藏這種故意遲到讓人等待的小把戲。

站在帳幕前的裁判長岡興長,以及其他的隨從、步卒,個個表情肅穆,像石佛木像般沉默不語,看來興長一定嚴加告誡過,不論何種情況,皆得保持肅靜,不可喧嘩。

小次郎的嘴邊泛著冷笑:我巖流佐佐木小次郎可不同於吉岡清十郎與傳七郎。

他的這番話與其是對武藏,不如說是對他自己而說。

逐漸接近的小船船頭,坐著一名戴斗笠之人。由於逆流而行,為了免於被水沫濺濕,身上披著漁夫所穿的鯨皮短襖,蹲在船頭。

看著彎腰、斜戴斗笠遮臉的來者,不禁令小次郎興起悲慘的預感。

——武藏是要來殺我的!

自海面看到小船之後,小次郎又再次坐下來。

小船並未直接朝小次郎的方向劃近。

船島唯一的海灘是一處淺灘。

事實上,若直接朝小次郎所坐的方向劃來的話,船會在頗遠之處即觸礁,或是被泥沙堵住去路。

划船者似乎知道此點,立即掉頭,朝東而去。

「原來宮本武藏不喜歡被水濺濕。」小次郎冷笑道。

先前,小次郎就是乘船朝他現在所坐之地筆直前進,而在中途下船,海水浸濕膝蓋以下,踢著水波走到砂地。

因為長岡興長的裁判席就設在此處。

而裁判席的前方一定是比武的場地。

在小次郎及細川家眾人的注視下,小船隨波逐流似的抵達島的前端。

此處密生有嫩松、灌木及羊齒類植物,直達水邊。

小次郎看著自船頭走下海邊的對手,沒有取下斗笠,撥開嫩松樹枝,踏著灌木,朝他的方向走來。

雖是沙灘,到處卻散佈著碎岩或尖石塊,寸步難行。

大約相距二十步之時,小次郎站起身,把椅子踢落水中,拔出竹竿,劍鞘丟至一旁。

「武藏!」小次郎朝著以斗笠遮臉,只露出下巴的對手叫喊:「你故意遲到以擾亂對手心志,此種把戲對別人管用,對我佐佐木小次郎卻行不通。」

「……」

「宮本武藏,難道你有遲到的理由可說嗎?……這次並非我們私下決定的比武,而是以細川侯之名所進行的比武。你居然還戴著斗笠,簡直太無禮了。這已不是尋常的比武,是細川家劍術教練巖流佐佐木小次郎教訓浪人宮本武藏的無禮,納命來吧!」

小次郎說完後,對方慢慢的解下下顎的繩結,摘下斗笠。

「啊!」小次郎察覺來者不是宮本武藏,而是一位二十歲左右,氣質凜然高雅的青年,不禁雙眼暴突。

此時的小次郎幾乎憤怒得昏了頭。

「你是冒名者嗎?」

就在小次郎怒吼的同時,自背後傳來說話聲。

「宮本武藏在這裡!」

「什、什麼!」小次郎迅速轉身,看到武藏站在十數步之遠的砂地上。

武藏毫無旅途勞頓的模樣,穿戴整齊,右手提著以槳削成的四尺一寸八分的木刀。

「可惡!」小次郎怒吼。

武藏面無表情答道:「昨晚我就來到船島,睡在小丘的松林中。你居然誤認戴笠的年輕人是我宮本武藏,是你自己疏忽大意。造成此種疏忽的,也該怪罪你自己。」

小次郎做夢也沒想到,武藏在昨晚即已到達船島。

——靜下心,巖流!

小次郎叱喝自己。

但是,卻已太遲。

因為他完全中了武藏的計謀。

根本不可能在瞬間平息激怒的心情。

若是一般的決鬥,他可大叫:「改天再比」,然後揚長而去。

但是,此次比武只要武藏出面,即不可能停止。

小次郎默默瞪視武藏,向前逼近。

相距五步時,武藏以平靜的語氣說道:「佐佐木小次郎,你的巖流虎切刀已敗了!」

「什麼?」

「尚未比武,我就看出來了。」

「可惡!你還想以舌頭來激怒我嗎?」

「若你有把握用竹竿殺我,何必把劍鞘丟入海中呢?你在下意識中已得知自己的愛劍無法再入鞘了。

「廢話少說!」

小次郎天生具有善辯的能才,然而在一生中最重大的瞬間,卻找不到話語以反駁武藏的戲謔。相反,腦裏只掠過興長的那句話:我第一次看到如此的凶劍。

小次郎憤怒的心情有如驚濤駭浪,全身一陣戰慄後,朝武藏猛然奔去。

小次郎向其奔馳,武藏卻似乎不願在砂地上決鬥一般,直線退向海水中。

細浪拍打於砂灘,平靜的小水波只在尖石塊激起白水泡。

時間已過已下刻(上午十一時),在陽光普照的比武場上不見影子。

當武藏到達水邊時,小次郎亦已抵達。

看準距離後,小次郎掃動三尺一寸二分的竹竿。

瞬間,武藏似乎被淒厲的刀風掃及,跳向波浪翻動的海面。

摒息以待的長岡興長及其隨從,實在難以了解為何武藏會選擇影響活動的水中。

小次郎亦無法看清武藏的戰術,只是大踏步把右腳浸在海水中,攞出虎切刀的架勢。

「來呀!宮本武藏!」小次郎大喊。

武藏的膝蓋以下浸在水中,盯視小次郎。

自雙眼所射出的光芒有如冰塊般冰冷。

右手所提的木刀有二尺餘浸在水中。

「……」

「……」

彼此之間保持沉默。

二人絲毫不動的對峙,其中的時間幾乎可從一慢數至十。

最後小次郎放下高舉的竹竿,緩緩前進。

因為小次郎認為,此次對峙若他不動的話,武藏會站在水中等待。

而小次郎斬飛燕的本領根本不須用腳。

只要測好距離,把武藏置於刀圈內的話,小次郎自認絕對可勝。

因此,小次郎率先向武藏逼近。

武藏仍不動。

小次郎的步代小心謹慎,似乎在摸索水底一般,慢慢走入海水中。

終於把武藏置入刀圈內。

——勝敗即將決定了。

小次郎的眼光發亮。

武藏仍然是面無表情。

小次郎舉劍大上段,與武藏舉起膝下浸濕於水中的右腳幾乎是同時。

小次郎沒有發覺到,在武藏的前面有一塊幾乎露出海面的岩石,這一點可說是小次郎的疏忽。

瞬間,當武藏站在岩石上之時,小次郎對其龐大的身體當然會感到一股壓迫感。

小次郎突然察覺出自己處在不利的立場,為了除去此念頭,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站在岩石上的武藏由上往下砍。

就在此時,武藏踢動岩石,把六尺之軀縮為三尺餘,凌空躍起。

剎那間,武藏額上的紅頭巾被砍斷。

「啊!」裁判席的長岡興長忘我的站起。因為他以為頭巾被砍斷即表示頭蓋已被砍破。

但是,凌空跳起的武藏仍降至水中,沒有倒下。

身穿猩猩之緋無袖短外掛,站在水中,背朝北方的小次郎仍然保持虎切刀的架勢,宛如化石般一動也不動。

當雙方互相背朝背,保持不動時,眾人都不禁懷疑:到底是否結束了呢?

所有的人難下定論,現場一片肅靜。

此時,武藏向前跨出一步。

同時,小次郎的巨軀緩慢傾倒。

比武終於結束了。

小次郎仆倒於海中,揚起水沫;自口中流出的血水逐漸染紅海水。

武藏並不回頭望小次郎,大跨步走向興長,行禮說道:「請轉告上卿大人(康之),此乃武藏僥倖。」說完,不待興長的回答,逕自離去。

跳上在島的東端海邊等候的伊織與妻六的小船時,武藏才深深呼吸著像人的氣息。

「太精彩了!」妻六以槳撞擊松樹幹,推出小船,邊說道,武藏卻無回話。

伊織默默注視武藏。

即使不問,妻六亦知武藏將前往小倉城下,所以向東划去。

但武藏卻命令道:「妻六,回下關去!」此時,武藏才察覺到自己右手仍緊握著為他帶來勝利的木刀,立即丟向波浪中。

「我擊敗佐佐木小次郎了……」武藏呢喃著。

「是的,你勝了。不久,宮本武藏將成為日本第一的劍客。」妻六說。

潮流又改變了,妻六必須使盡力氣划船,但他一點不以為苦。甚至他想開懷唱歌。

伊織則不同,不曾對師父說出賀辭,只是一味保持沉默。

「伊織……」武藏仰臥,叫道。

「在!」

「你依我的指示行動,然而你似乎不太服氣。」

「沒什麼,我只是認為若是我的話,決不會使用此種計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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