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篇 攜子和尚

這是個寒氣透衣、刺肌,即將下雪的日子。

澤庵和尚正在伊勢,聳立於一瀨川海道旁的地藏堂中。

堂內安放了七、八尊境神石地藏,前方各自擺放當地人的供品。

地藏菩薩是站在現世與來世的界線,用以保佑人們,所以,這些石地藏大概是用來供人們祈求保護孩子安全,或延長壽命的吧!

聳立於地藏堂前方的山嶽,是由巨巖及古松所形成的岩根山,又名「筆捨山」。

狩野古法眼前往東國時,曾想畫下此山的景氣,卻因靈感不足,而投筆於山中。這是流傳於民間的傳說。

澤庵觀望這座筆捨山已達二個時辰以上,但是,卻逐漸對這幅景色感到厭惡。

他在內心如此的呢喃:殘缺的岩石或松樹終究是會看煩的。

狩野古法眼並非沒有靈感而棄筆。大概是在觀望時,對奇岩的形狀及扭曲的松樹產生不快之感,才不願畫下去的吧!

——歪樹必投歪影!

澤庵的腦裏掠過這句俚語。

澤庵自袋中拿出餅,漫不經心吃起來。

此時,伊賀的妻六齣現於堂前。

澤庵結束江戶之行,欲回京都的大德寺,一路與妻六同行。

剛剛妻六受澤庵之託,前往伊賀上野山中的「洗心洞」,探望伊織的情況。

即使是忍者亦難逃歲月的催促,在匆忙的往返中,妻六早已氣喘如牛,邊以衣襟拭汗水,說道:「讓你久等了。」

不知為何原因,他的背上多了一位三歲的幼兒。

「伊織還健在嗎?」澤庵問。

「這……。三個月前已出外四處鍛鍊劍術了。」

「幻夢先生呢?」

「一年前去逝了。」

「是嗎?……日月之逝,歲不我與……對了,這個孩子呢?」

「是伊織的孩子。」

「伊織的孩子?」

澤庵驚訝的注視著沉睡於妻六背上的幼兒。是個女孩。

「這是百地三太夫的孫女。」

妻六把自己受人之託的經過詳細告訴澤庵。

伊賀上野的「戰爭寡婦」經常悄悄造訪洗心洞幻夢,供應肉體享受與他。其中上忍百地三太夫之女喜和為了傳遞百地家的香煙,請求幻夢使其懷孕。但幻夢只願使戰爭寡婦獲得肉體享受,絕不使對方懷孕,而加以拒絕。但最後改變主意,命令才十五歲的童貞伊織完成這項任務。

當時,喜和已二十八歲,但是在幻夢的勸說下,得知伊織是不凡的少年,才予以允諾。

不久,喜和懷孕、生產。雖非男子,卻因可繼承百地家的血統,也使母女二人過著寧靜的生活。

伊織在十七歲時,曾前往百地宅邸,擁抱喜和。卻被幻夢獲悉,而嚴加責備,此後,伊織未再與喜和見過面。

「……當我到上野,聽見當地人的傳言後,前往百地宅邸一探究竟,可憐的喜和身患肺癆,正奄奄一息。」

喜和將名為時雨的女嬰交由妻六撫育,央其將來自伊賀上忍十一家中物色一位年輕人與其結為夫婦。

喜和得知妻六是音羽城戶家的分家上忍時,在臨死之前,難怪會將其任務託與妻六。

妻六卻感到猶豫。

他擔心的是,自己離鄉背井,淪為竊盜,如何能擔任此種重責大任。

但是,當他一想起同行的澤庵時,立即有了腹案。

妻六看出喜和的生命無法拖過十天,於是應允下來。並以催眠藥使哭鬧著不肯離開母親的時雨喪失意識,才背著離開百地宅邸。

喜和勉強起身,像幽靈一般至門口目送妻六離去,此情景至今仍烙印在妻六眼裏。

「師父,我妻六沒有自信能好好撫育這個孩子……。請你務必幫忙。」妻六雙手拄地,重重磕頭。

澤庵看著睡中的可憐臉龐,微笑道:「你似乎想推到我身上,才接受此項請求吧!」

「其實……你說的對,請原諒我私自作主。」

「不過,百地三太夫的女兒,是希望不致斷絕伊賀首席上忍的血脈:……也就是要這女嬰能生個優秀的忍者,對吧!」

「是的。」

「我才不願接受這種愚昧的養父任務!」

「啊?」妻六困惑的看著澤庵。

「我所能做的,只是把這女嬰送至某處的尼庵,讓她獲得一般的女子教養。」

「這……。」

「妻六,你應該最清楚,忍者的時代早已過去了。忍者的武藝即使能受諸侯賞識,頂多也只是安插於最下層的職位,俸祿微少,這一點根本不須我多說。」

「……」妻六隻有保持沉默。

「隨侍德川家的伊賀或甲賀人當中,大概沒有一人當上旗本吧!服部半藏也沒有當上旗本,只不過位居斥侯而已。」

所謂「斥侯」是忍者的蔑稱。

在忍者的用語中,斥侯亦即表示「伏兵」之意。

是指在戰場的各要點散佈忍者,當敵軍敗退或出擊時,突然自地底湧現一般,突襲敵軍,這就是「伏兵」。在現代戰爭中即稱為「狙擊兵」,聽起來雖較高雅,卻不屬於正規軍隊,即使功勞再大,樹立卓越的戰績,亦無法獲賞而出人頭地。只不過被當作是「消耗品」而已。

關原之役時,井伊直政追擊敗逃的薩摩軍,因受到島津家的伏兵狙擊而落馬。結果因此槍傷,而使其死於翌年二月,年僅四十二歲(順便一提的是,斥侯的忍者蔑稱一直到江戶幕府末朝,只剩薩摩藩)。

「……妻六,若這個孩子交由我撫養的話,我決不讓她嫁給斥侯,好嗎?」

「……」妻六稍微思考了一下,不久抬起頭。「師父,一切就委託你了。」

「那麼,我欣然接受這個責任。」澤庵把熟睡中的嬰兒抱至膝上,笑道:「嗯……果然長得與伊織一模一樣,將來一定是個大美人……」

「師父,若寄養於尼庵,該不會讓她當尼姑吧?」妻六不安的問道。

「別說傻話,如此佳人怎可一生不嫁。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定會為她找個最佳的人選。」

這個女嬰的父親——伊織現在就在美作國。

吉野郡宮本村。

這是伊織十年後,首次又再度造訪一生之師宮本武藏的家鄉。

走在竹林所遮掩的丘陵中一上一下的小路上,不久,伊織看到一座小盆地。

「到了!」伊織瞇起雙眼。

一段一段的梯田,二、三十戶的聚落,聳立於村中的巨木,皆與十年前完全一樣。

「喂!」伊織就像返回少年時期一般,雙手遮口,大聲呼喚。「伊織回來了!」

他覺得武藏似乎已在桑田對面的古老大宅邸中,等待他的回來。

伊織筆直的走出丘陵,穿過桑田中的小徑。

伊織站在寬廣的曬穀場,深深吸口氣。

他沒有故鄉,現在覺得似乎回到自己的家中一般,十分興奮。

「有人在嗎?」他連叫數聲,屋內卻一片靜謐,無人應聲。

所以,伊織擅自坐在門檻上等待。

經過一會兒,有腳步聲接近門口。

伊織走下門檻,迎面走來一位手捧一籃柿子的女子。

伊織說道:「妳是……阿吉姊嗎?」

「……?」瞬間,阿吉面露狐疑的神色。「你……你是伊織?」

「是的,我是伊織。」

「長得這麼大了呀……,已經是個強壯的青年了……」阿吉的眼眶濕潤了。

「阿吉姊一點都沒變,還是如此年輕美麗。」伊織說。

曾經以藝名「夕加茂」被賣至京城妓院的阿吉,因武藏的原故而回到故鄉,自此以來皆住在新免家。

阿吉應該已有二十五、六歲,但,看起來僅有二十歲左右。

「我太愚蠢了,所以……」突然阿吉露出落寞寡歡的神色。「真高興你回來了!」說完,掉下高興的淚水。

「於幸姊呢?」伊織問。

「去逝了已有六年了。」

「嗯,當年她的身體情況就欠佳了……武藏先生是否每年回來一次呢?」

「不,只有四年前回來一次,卻沒有過夜,掃墓後就立即出發了。」

「這麼說,只有妳一個人住在這裡?」

「是的。」

「妳可真堅強。」

伊織憶起,當幻夢去逝後,自己在「洗心洞」孤獨生活的半年當中,就曾有數次感到寂寞。

當阿吉擺設了一桌盛饌時,伊織說:「這是我有生以來吃到最豐盛的食物。」

「您沒有家庭嗎?」

「是的,我根本不記得父母的臉龐,自懂事起,我就是個流浪兒……」

「你居然還能成為如此出眾的年輕人……」

「這都是因為我是武藏先生的弟子。……以及曾經照顧過我的澤庵和尚、幻夢先生等人所賜。……我能有今天,正是因為我是個流浪兒,才能遇見他們三人。若只憑我的力量,絕對無法成為劍客。……不過,武藏先生是天才,才得以靠自己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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