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篇 預感

「……」

武藏在昏暗的床舖上睜大眼睛。

原來是一股不同於殺氣騰騰的人氣,使他驚醒過來。

若是常人的話,即使醒著,也一定無法感受到這種氣氛。

由此可見,這位潛入屋子的人已練成銷聲匿跡的本領。

現在正是夜半時刻,附近一片漆黑,即使武藏的眼力再好,也絕不可能看清。

本來他已熟睡,而且住進此房間時,他根本不曾想過會受到襲擊。

換言之,這位以決鬥為人生目的的男子,決定要在這晚好好睡一覺,這是數年來難得有一次。

——在那邊!

在他醒來的同時,就已察覺出站在黑暗中的人的距離與位置。

這是出自武藏天生的敏銳直覺力與刻苦鍛鍊而成的。

武藏早已鍛鍊出敏銳的神經。例如:即使在丑時(凌晨二時)才入眠,若決定在卯時(上午六時)醒來的話,必定會分秒不差自睡夢中醒來。

所以,即使對方十分巧妙的銷聲匿跡,亦不可能不驚醒武藏。

武藏甚至可在倉猝間,立即察覺出站立者的位置與距離。

但是,他唯一感到不解的是:宮崎湛九郎為何要以此種卑鄙的手段襲擊我?

繼承「熊野掃刀」的熊野別當的後代,居然採用此種卑鄙的手段暗算人,簡直難以原諒。

更令武藏感到憤怒的是,自己不善觀人,居然誤將宮崎湛九郎認為是仁慈心腸的人。

武藏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等待對方的襲來。

長船祐定長劍放在壁龕的劍架,無法伸手拿取。這是身為劍客的一項大失策。

……對方並沒有襲來。

大約空白的過了四分之一時辰。

在黑暗的世界中,侵入者不動,武藏亦不動。

不久,武藏認為該由自己先開口。

武藏在等待時,不斷利用嗅覺的功能。

頭髮及肌膚的味道並不屬於男子。

「妳是佐久小姐吧?偷潛進來有何貴事呢?」

「宮本武藏先生!」佐久偷偷潛入,正猶豫著是否該先叫醒武藏,沒想到他卻先開口,令她大感吃驚;「有件事想求您。」

「說吧!」

「請您在黎明之前離開好嗎?」

「……」

「求求您。」

「說出理由吧!」

「您一定是想見識家父的熊野掃刀,才前來寒舍的吧!……其實家父已無力使用熊野掃刀了。」

「什麼?」

「熊野別當有一項規定須遵守,不可活至老醜。尤其是繼承熊野掃刀的人,只許活至五十歲,家父今年四十七歲。」

「……」

「數年前起,家父的身體日漸虛弱,曾喀血數次。……他是想藉著與你比武,來結束自己的生命。我希望家父能再活三年。」

武藏悄悄的離開這個家。

周圍仍是一片昏暗,不過,也已快天亮了。

武藏仰望山頂的天空,在內心向宮崎湛九郎與女兒佐久告別。

武藏對於自己平靜的離去,有一股舒暢的感覺。

武藏看見湛九郎埋葬假武藏時,突然覺得不想與其比武,其實主要是因為他不願砍殺急於求死之人,只是他未察覺此點而已。

——我的第六感絕對不出差錯。

武藏走在昏暗的「高野道」時,不禁如此的自言自語。

——不久,我將前往小倉,與佐佐木小次郎比武。我預感自己會贏。

此時,天色已漸泛白,明亮的星星正欲消失。

武藏毫不回頭,仍以同樣的步伐走在結凍的路上。

疾馳的馬匹立即來到武藏的背後。

「武藏先生!」

馬上的人向他大叫,武藏並不回頭,而是立即跳至路旁的田野。

假如回頭的話,或許他的腦袋已被劈為二半了。

跳至田裏後,掃刀撲空,響徹雲霄的聲音仍令他的身體感到一陣麻木。

湛九郎的雙腳緊挾馬腹,用雙手揮動掃刀,撲空後,約跑了六丈遠,才總算拉緊馬韁。

湛九郎自前腳離地的馬背上跳至地面,立即彎腰咳嗽不止,以掃刀為杖支撐身體。

但是,又不願讓武藏看見自己的蠢態,迅速抬頭挺胸,忍住不咳。

武藏回至路上,佇立不動。

湛九郎沉默一陣後,開口道:「我不許你無故離去!」

「……」武藏默默的看著湛九郎。

「劍客豈可同情他人……簡直是侮辱對方!」湛九郎說。

「……」

「所以我才自背後出刀,所幸被你躲過……我再次向你挑戰。」

「別當大人,請珍惜最後的三年吧!」

「什麼?」

「我是為了佐久小姐才這麼做。」

「難……難道是小女求你,你才要離去?」

湛九郎本想在女兒佐久起身前,與武藏比武,以期死得乾乾脆脆。正要悄悄叫起武藏時,卻發覺武藏不在,憤怒之餘才騎馬追趕。

「我已知道繼承熊野掃刀的別當,只能活至五十歲。而且在田邊的沙灘時,我早已看出你患有癆疾。我了解你不能老死病榻,而欲轟轟烈烈死去的心情,才跟你回府……但是,當我見到佐久小姐時,即已放棄比武的念頭。」

「為什麼?」

「因為佐久小姐令我想起過去我所愛的女人。」

這是武藏有生以來第一次撒謊。他居然能自然說出此謊言,令他亦大感吃驚。

「是嗎……?」湛九郎點頭。「假如你完全是為了同情我的人,我定會逼你比武……,若你以此理由欲走的話,我也只有就此告別了。」

「請你珍惜今後三年的歲月,多加保重。」

「好的。」湛九郎微笑道。

武藏走近,作個揖,走經他的身邊。

突然,一陣吶喊聲襲向背後。

同時,武藏立即轉身,砍出閃電般的一擊。

這是反射神經使他採取的行動。

就在他感到應手的感覺時,武藏立刻大吃一驚,心想:糟了!

因為湛九郎並非在吶喊之下同時出刀,他只是大喊一聲而已。

他完全是想被殺。

長船祐定砍斷掃刀,又腰斬湛九郎的腹部。

武藏茫然的注視著仆倒在地的湛九郎。

當武藏以馬匹載回湛九郎的屍體時,佐久早已佇立於石板路等待,似乎已知道實情。

武藏牽著馬,走上石板,行禮道:「事情演變至此,實在很抱歉。」

「不……」佐久緩緩搖頭。

在早晨冬陽的照射下,美麗的臉龐毫無表情。

把屍體放在佛間,二人在客廳對坐,經過一段長久的沉默。

武藏難以忍受室間的氣氛。

「令尊是發揮熊野掃刀的秘法,才去逝的。」

佐久凝視武藏,說道:「家父不可能使用熊野掃刀了。」

「……!」

「我家的確是繼承熊野掃刀的別當後代。但掃刀術已在家父的曾祖父那一代就絕傳了。家父的曾祖父死於三十歲,當時祖父才四歲。而且,曾祖父、祖父一生中也從未拿過掃刀,每位都年輕時即去逝:……只有家父為了要振興掃刀術,窮研遠祖所留下的書籍,自年少時即努力鍛鍊掃刀。……我記得在我懂事時,家父曾前往奈良的寶藏院,向住持胤榮挑戰,卻被對方刺倒在地,幾乎喪生。不過,家父仍持續鍛鍊,十餘年來,父親皆以我作為練習的對手。可是他所鍛鍊的,卻非熊野掃刀,而是家父自創的。」

「……」

「家父一定相當渴望能以自創的本領,與一流劍客一決勝負。但是,卻苦無機會,直到年齡老大,病魔纏身。」

「……」

「現在看來,家父的一生真不順心。」

「佐久小姐……」武藏說:「我只能清楚告訴妳一件事,令尊的掃刀術非常優秀……」

「真的嗎?」

「我發誓絕無虛言。」武藏加強語氣說道。

「聽您這番話,已可慰家父在天之靈了。」佐久的雙眼此時才流出淚水。

「我就此告辭了……」武藏行禮,正欲站起。

「請等一下……,您如不嫌棄的話,何不在寒舍多逗留幾天?」佐久加以挽留。

「讓我這位殺死令尊的人住在府上的話,恐怕貴府的歷代祖先會不高興吧?」

「不……」佐久搖頭。「我是想請您看看祖先所留下的有關熊野掃刀的記載,這樣子或許可慰家父在天之靈。」

——真是一位心腸善良的女孩!

武藏為之十分感動。

「在下就斗膽拜讀了。」

「謝謝。」

當他們四目相接時,武藏突然大驚。

——或許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愛上女人!

武藏既已知道自己是個預感十分正確的人,就必須更加自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