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篇 偽者墓

在田邊灣的防風林中,有人埋伏等待武藏及宮崎湛九郎。

一走入樹林,武藏就立即感受到有銳利的眼光,投射在他們的身上。

宮崎湛九郎也已察覺,說道:「甜東西可真會招惹螞蟻。」

但是,二人卻不忌諱埋伏,逕自前進。

松林中,散佈幾間漁夫的茅屋。

其實這些茅屋並非漁夫住家,只是擺著捕魚工具。當然可供住宿。每當捕魚的季節一到,農夫即放下田裏的工作,聚集於此,出海打魚。

自其中一間茅屋出現的是,打扮十分亮眼的武士。

年齡約與武藏相仿,不過,身高較高,肩部、胸部亦較寬厚。

容貌可稱為秀麗,除去左眼有點斜視之外,簡直可說是人間少有。

宮崎湛九郎的相貌十分魁偉,但相較下,卻屬於不入流。

自茅屋又不斷走出數人,然而都是衣衫襤褸,更加襯托出這位武士的出眾之貌。

「把剛剛鬥雞贏的錢交出來。」

「笑死人。」熊野別當的後裔搖搖頭。「強盜應該是面貌凶惡才對……。孔子說的好,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容貌果然信不得。」

「廢話少說,把金盒交出來。」

「你不妨動手來搶吧!」

「只要你一聽在下的名字,大概就會親自交出來了。」

「請問貴姓大名?」

「我就是在京洛,憑一把孤劍,毀滅室町劍術所吉岡道場的宮本武藏。」

當對方狂傲報出姓名後,瞬間,宮崎湛九郎窺探武藏的側臉。

武藏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假武藏。

宮崎湛九郎笑道:「你的外表的確與劍名十分配合。不過,我實在想不通,像宮本武藏這種一流的劍客,居然會是強盜。」

「我在各地收留了許多一意想學劍的門徒,為了培養他們,只有合力進行此事。」

「在你身後的這些人,就是一意想學劍的人嗎?依我看,倒像是一些好吃懶做的浪人……。」

「住口!」假武藏怒吼一聲,抽劍。

後面的五位浪人也拔劍出來。

「如何?把金盒交給這位宮本武藏,還是……?」湛九郎笑著詢問武藏。

武藏對假武藏投以冷漠的視線。「我只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應該也殺過幾個人,你所殺的人當中,是否有本領不亞於宮本武藏的人?」

「宮本武藏之前,是沒有敵手的。」假武藏叫道。

「這不算回答。」

「你是說殺死吉岡清十郎、傳七郎及其一門的宮本武藏,本領還不夠厲害嗎?」

假武藏舉劍呈水平,步步逼近。

五位浪人立即採取包圍的陣容。

這時,宮崎湛九郎說道:「我退一旁觀看吧!」說完,把金盒放下,轉身退去。

假武藏逼進數步,刺出劍尖大叫:「你若不想死,就快退開吧!」

「我不會退開的。」

「我是宮本武藏呀!」

「正因為你是宮本武藏,我更不能退開。」

「你說什麼?」

「因為我不許在同樣的天空下,有二位劍客宮本武藏。」

「什、什麼?」假武藏稍微露出狼狽之態。

武藏環視其他浪人,說道:「你們是否明知他是假武藏,又甘心成為他的手下?」

他們的表情都浮現出動搖的神色。

沉默瞬間之後……

假武藏發出類似哀嚎的奇妙叫聲,朝武藏砍斬而來。

不見武藏閃躲,但是,他卻已滑過對方的身邊。

二人互換位置,又重新對峙時,假武藏的右手已被砍斷,卻仍抓著劍柄。

武藏的劍尖垂地,平靜的使劍背朝下。

假武藏使出僅餘的力氣,發出有如夜鳥啼叫的聲音,同時,左手持劍,搖搖晃晃衝向武藏。

武藏的動作看似緩慢。

他的劍背朝下,長劍向上砍出,假武藏的臉部正好位於劍尖的路線上。

整個臉自下巴、唇、鼻樑、眉眼皆被砍成二半,噴出鮮血。

當屍體倒地時,五位浪人有如驚弓之鳥,早已逃得遠遠的。

湛九郎走近,說道:「真精彩!」

「殺死這種,並不值得驕傲。」武藏自言自語般的說道。

「不,此人敢冒宮本武藏之名,就不是尋常的劍客,出劍之快絕非一般人可以抵擋……,卻在此遇見真正的宮本武藏,只能算是他倒楣。」

「……」

「今後一定還會陸續有人自稱宮本武藏。這大概都是由於仰慕你的武藝高強,你還是不與他們一般見識吧!」

湛九郎把假武藏的雙手交叉放於胸前,然後自茅屋拿來挖砂地的工具。

「等我一下,我把他埋葬起來。」

「不,該由我來挖墓穴。」

「與其讓殺他的人埋葬他,不如由我這位旁觀者來埋葬他。」

在湛九郎挖坑時,武藏注視著海洋。

——應該前往豐前了。

武藏記起了,在江戶時,與長岡佐渡守康之所約定之日即將到了。

那就是前往小倉,與佐佐木小次郎比武之事。

武藏回憶起長岡佐渡守的話。「我看過他的一心一刀虎切刀,果然名不虛傳,可稱為鬼神般的神技,可說是天下一流的劍師……。但是,佐佐木小次郎不適於作為一國的劍術教練。他的人格低劣,應該是一隻只有在民間,才能發揮威武的猛虎。」

——我呢?

武藏捫心自問。

——我的人格不也一樣低劣嗎?……只因為對手是敵人的發起人,我就毫不留情的殺害十一歲的少年。臨去江戶時,又玷污武藏七黨的後代女兒……剛剛決鬥時,本可一劍殺死對方,我卻故意先砍斷其右手,再殘忍的反砍其臉部,這實在不是正派劍客所應為的。

結果,武藏認為自己與佐佐木小次郎同是敗類。

這並非是後悔,又不是反省。

因為武藏可以告訴自己:身為劍客,就必須活得像一隻充滿野性的野獸。

若被人關在柵欄,養在家裏的話,就不是真正的劍客了。

柳生但馬守宗矩已不是劍客,只不過是一條德川家所飼養的狗。即使是小野次郎右衛明,根據在赤坂溜池的道場所看到的,他只不過是一位被關在樊籠中,不得自由的人罷了。

住所不定,以山野為家,四處流浪,不斷在危險中打滾,這才是真正的劍客。

劍客的生存意義若非建立於真劍比武中的話,就毫無意義可言了。

「久等了。」

湛九郎大叫一聲,才使武藏驚醒,回過頭。

在土堆上已建有墓碑。

墓碑上寫著:「自稱宮本武藏之墓」。

武藏注視魁偉,卻已露出老態的熊野別當的後裔。

「這麼寫,不知是否冒犯你了?」湛九郎問。

「不,不要緊……」武藏搖頭,說道:「就此告辭了。」

「怎麼可以?你已答應同往日高川的寒舍,與我的掃刀術較量一番。」

「是的,我很想見識掃刀術,可是……。」

「既然如此,就跟我回家吧!」

「這……」武藏稍感猶豫。「我不想與你比武。」

「理由呢?」

「因為你太仁慈了……」

「哈哈!我懂了。……我看到在我挖掘墓穴時,你就面露倦容。難道你認為我的掃刀術絕不是你宮本武藏的對手,而欲離去嗎?」

「……」

「過去,別人向你挑戰時,你可曾拒絕過呢?」

「沒有。」

「那麼,你若放棄與我的比武,就算是你失敗,將在你一生中留下污點。」

「……」

「你也未必會贏。……熊野掃刀是我畢生鍛鍊出的本領,值得身為劍客的人見識一番。」

武藏被對方一說,無法堅持欲走。

——就是那邊。

武藏把視線投向昏暗的日高川的河灘,回憶起四年前的決鬥。

他曾在此等候自龍神溫泉直接走下「高野道」的宍戶梅軒。

武藏用一項妙計,在適當時機發揮出來,才得以收拾梅軒。

但是,在水中預藏改造過的短矛,卻可說是卑鄙的行徑。

武藏認為只有此法足以擊破梅軒的宍戶八重垣流,於是徹底實行,而獲致成功。然而,這場決鬥與在一乘寺下松斬殺十一歲少年一樣,都是不堪回首的決鬥。

他曾下定決心,決不再踏上「高野道」。

「宮本先生,在那場決鬥,你真是運用了一項奇略。」湛九郎似乎看穿武藏的心事,說道。

「那是卑鄙的手段。」武藏率直說道。

「不,一對一真劍比武時,並不限制不能用計,你是該勝而得勝,所以……」說至此,湛九郎笑了。

看其穩重的笑臉,不禁使武藏有一股不想跟別人決鬥的強烈意識。

武藏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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