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篇 江戶劍術

三天後,武藏前往造訪座落於赤坂溜池的小野道場。

他在大門口將澤庵的介紹信交給門徒,稍後便被引進道場內。

這個道場並不很寬敞,既沒有鑲嵌的天花板,牆壁也十分粗糙,設備都相當簡陋。

壁龕上懸掛一個「無」的朱拓大字,也沒有甲冑或刀劍之類的裝飾物。

看不到刻門徒名牌的告示,只在一面粗陋的牆壁上,掛著十幾把木刀而已。

雖然同為將軍家教練,可是和柳生家比起來,其氣派和門徒的數量都不可同日而語。甚至連武藏曾造訪過的幾個道場,也比這裡氣派得多了。

儘管已經過了巳時(上午十時),卻沒有看到門徒們在練習擊劍,只有從窗口投射進來的陽光,篩落在地板上,照得一片明亮。

沒有等多久,次郎右衛門就出現了。

這是睽別七年之後,再次的見面。

次郎右衛門坐定之後,面無表情地說道:「你的面貌還是和當年一樣,沒有什麼改變。」

這句話簡直是一句侮辱的話。

從廿一歲到今天,已經過了七個年頭,次郎右衛門卻說他沒有什麼改變,不啻是在說他七年來毫無長進。

「在下技藝未臻成熟……」武藏輕輕地行禮致意。

「不!你的劍術也許比當年凌厲了五倍或十倍,……不過,像你這樣的劍客,就算到了耄耋之年,相貌也不會有多大的改變。」

「……」

「你所具備的精氣和毅力,可說萬人之中,不!應該說數十萬十之中才有一個。這是你得天獨厚之處吧!只有精氣和毅力旺盛之人,才能發展出偉大的功業。……一般所謂的圓熟,只要是凡夫俗子努力修練,便可以達到此等境界,而你卻與圓熟的境界無緣。」

「……」

「澤庵大師的介紹信中,提到你想在江戶找一流的劍客比武,卻虛耗了三年光陰。……在這個江戶城,沒有找到比武的對手,這一點,在我當上將軍家教練之後,才清楚地了解到,無敵之劍在這個政治首府中,是最不受重視的一環。」

「……」武藏不明白對方所喻為何,只是專注地看著對方的眼睛。

次郎右衛門曾聽說德川家康頗好劍術,而自身也勤練不輟,所以才循此道求官,獲得教練之職。

劍術在戰國中期,是因為出現了塚原卜傳,上泉伊勢守信綱等天才劍客,才得以發揚光大。但是,戰國時代的武將,諸如武田信玄、上杉謙信,或當了大將軍的織田信長、豐田秀吉,對劍術都不重視。

在眾多武將當中,重視劍術的只有伊勢的多藝御守北畠具教。具教拜塚原卜傳為師,勤自修練,而終獲卜傳的秘傳「一之太刀」。具教是伊勢、志摩、熊野、南大和等地一百六十萬石的大守。不過,他最後陷於信長的陰謀之中,而下場十分悲慘。

「大將軍也耍槍弄劍,簡直不成體統!」

信長曾說過如此輕狂的話,而秀吉則根本不屑一顧一流劍客的本領。

武士們幾乎都認定戰陣之中,所較量的並非技與藝,而是膽識、經驗和膂力。尤其是運籌惟幄的大將,只要擅計謀和策略,便是勝券在握了。所以都輕視劍術及槍術。

繼北畠具教之後,重視劍術的只有德川家康。他曾拜奧山流的開山祖奧平急加齋習劍,達七年之久。奧平急加齋是三河作手城主奧平貞久的四男,名為獅二郎公重,在劍術上具有很高的天賦。他自少年時代,便師事上泉信綱,並向奧山明神祈願,又在神前冥想三年餘,終於有所領悟,而自創奧山流派。

家康曾被這位稀世的劍客以木劍擊昏數次。除奧山之外,家康還師事過上泉信綱之侄疋田豐後。又跟隨有馬大膳,學習塚原卜傳的新當流。

喜好劍術的家康在取得天下大權之後,自然會眷顧自四方渭集於江戶的一流劍客。

小野次郎右衛門便是其中之一。他獲得很好的機會,而當上將軍家教練。

由於小幡勘兵衛景憲的薦舉,而被召入江戶城的次郎右衛門,曾由德川家康親自試驗其武藝。

家康站在走廊,而命令次郎右衛門手持長劍站在外面。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對峙之後,家康突然丟出手中的扇子,命令次郎右衛門接住。

次郎右衛門將右手的劍移至左手,而接住飛來的扇子,而左手仍保持平舉長劍齊眼的姿勢,其架勢幾乎毫無破綻可尋。

假如次郎右衛門以長劍斬落扇子,則家康必定不會延聘他。

次郎右衛門獲得三百石的俸祿之後不久,家康也離開了江戶城。

家康將將軍職傳位秀忠,而隱退至駿府。

從此以後,次郎右衛門的將軍家教練的職位,可說是朝不保夕。

二代將軍秀忠雖然恪遵父親家康的教誨,熱衷於習劍,但是他在劍術方面的天賦,卻遠不及父親。

柳生但馬守宗矩看穿這一點,知道劍術高手無大用之處,因而專心講求劍心,至於擊劍之術,則只是適可而止,不曾將對手擊昏。而且他所用的是竹劍,只要稍加留心,便不致使秀忠望而生畏。

次郎右衛門的作風則大不相同,他所使用的是木刀,儘管對方是大將軍之尊,也毫不留情地經常將秀忠擊倒在地。

秀忠與其對峙之時,只要一接觸次郎右衛門的眼光,便四肢僵硬,心存膽怯。

次郎右衛門是伊藤一刀齋的弟子,主張劍無理論,只是從無到有,而終極以無為歸。

次郎右衛門十分痛恨柳生宗矩講述的所謂「劍心」,而並不對大將軍實際傳授劍術。

有一次,秀忠對他的部下,發表有關劍術的理論與技巧的見解。秀忠是個喜歡發表高論的人物,他把得自柳生宗矩的所謂「劍禪合一」的理論,再加上個人的見地,聽起來似乎頗有心得與見解。

突然門被打開了,次郎右衛門出現在門口。

「請恕我插嘴。」次郎右衛門大聲說道:「有關劍的道理,我只知道理應先於技,先師一刀齋曾一再訓誨,臨機應變與思考的轉變不可相提並論。……而現在,大人卻不斷講述所謂架勢的理論,想以架勢取勝之人,外實則內必虛,所有功力必分散於架勢中。事實上,內外無虛實之別,此謂無形之架勢。在面對敵人之時,只有置勝負於心外的人,且心中不存生死之念,一切委諸天命,……亦即千萬劍凝於一劍的奧旨。……逞口舌而自以為劍之達者,應引以為戒。所謂劍術,只有在拔劍出鞘,不顧生死,不計所在,而能靈活運用,在脫離死地之後,才有資格談論劍道。坐而談論劍道,就如坐在榻榻米上學游泳一樣。」次郎右衛門肆無忌憚地說道。

這對於從不曾進行真劍比武,也不曾殺過一人的柳生宗矩,可謂是一大諷刺。

很顯然的,秀忠表露出不悅的神情,不發一言,便起身進入屋內。

這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從那次以後,次郎右衛門便不曾與秀忠一起練習。

自從仕於德川家以來,不到三年之內,次郎右衛門就成了徒具虛名的將軍家教練。

他沒有向武藏提起這件往事,但言下之意似已表明江戶這個政治府首,沒有劍客用武之地,也不可能進行可以流傳百世的比武。

「但是,我既已來到這裡,不能沒有進行生死攸關的比武,就此離去。」武藏說道。

次郎右衛門則表示自己無意比武的心情。換言之,次郎右衛門目前只想作個謹慎蟄居之人,連門徒們進出道場,也都相當慎重其事。

武藏仍要求次郎右衛門代他物色合適的比武對手。

次郎右衛門沉吟了半晌,說道:「後天……拂曉時分,你不妨到日本橋走一趟吧!」

「您是說日本橋?」武藏頗感意外地反問道。

「如果你想使自己劍名遠播,這是最理想的地點了。」

正如前述所言,日本橋是兩年前才架設好的,也是江戶的中心地區。

在日本橋完成的同時,家康將其定為基點,在各個官道設置里程碑。

以江戶為中心的重要官道共有五道:東海道、中仙道、日光道中、奧州道中和甲州街道。主要的基點便是日本橋。

東海道是由日本橋經京橋、新橋、芝口、高輪,而後由品川宿進入東海道五十三所驛站。

中仙道又稱東山道,從日本橋經過室町,從筋違橋到本鄉,經由巢鴨、下板橋、普和、大宮、熊口、高崎,越過碓冰峠,來到下諏訪,連接木曾路。

奧州道中是從日本橋,經過室町、本町、越過淺草橋,從藏前、花川戶、山吞直達千住。又經過草加、粕壁、幸手、古阿、宇都宮直到白河。

日光道中與直達宇都宮的奧州道中相同,不過,當時沒有日光東照宮,所以由宇都宮左轉的官道,只是一條路面狹小的窄道而已。

甲州街道是從日本橋、經吳服町、八重洲河岸、外櫻田、麴町、四谷街,直達內藤新宿;此後再經井戶、府中、八王子直到甲州。在下諏訪和中仙道交會。

不過當時豐臣家還活躍於大阪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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