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呵！呵！這裡果然很清淨。」在妻六的引導下，澤庵走進大風宅邸的大門，一邊揭下草笠，一邊四處觀望。
「實在不應該住在這裡，不過……」
「您就是欣賞武藏這種頑固、大膽的個性，所以才一直跟隨他的吧！」
「也可以這麼說吧！……」
「這叫做同類相聚，我可以了解武藏的心情。」
澤庵本身就是大德寺派最出類拔萃的人物，已經獲掌和泉堺的南宗寺，不過，他仍然一直過著雲遊四方的生活。
他相當欣賞武藏這種反叛的精神。
「久違了！」澤庵並沒有推開散落四處的木屑，一逕坐下來，微笑著說道：「三年了，你在日高川的河灘殺死梅軒的時候，我和伊織也在龍神附近的一座古寺裡。」
「是嗎？我一點都不知道。」
「伊織現在在伊賀上野，隨一位名不見經傳，不過功夫不輸給松山主水的劍客習劍，這位劍客年逾六十，不過他的神技有如魔術一般高明，我想，伊織早晚會得到他的真傳，而成就也可能在你之上。」
「我想見見那位劍客。」
「還是不見為妙。」
「為什麼呢？」
「那位老人一生不曾與人比武，如果你見了他，一定會要求與他比武，而那位老人是絕不會接受的。所以見了面也是徒勞往返。……我央求過那位老人，絕不要教授伊織成為像你這樣一味殺人的劍客。」
「……」
「你來到江戶，似乎不曾與這裡道場的當主比武過。」
「江戶的劍客從不作與功利無關的事，比武也是其中之一。」武藏憤然說道。
澤庵沉吟了一下，說道：「你去過小野道場嗎？小野次郎右衛門應該不會拒絕比武。」
「小野次郎右衛門的門徒推說當主不在，我想，他也和其它道場當主一樣，藉口不肯與我比武。」
「不！小野次郎右衛門不會拒絕與人比武，他還是神子上典膳的身份的時候，曾經經歷無數次真劍比武。……他和柳生但馬守不同，雖然身為將軍家教練，不過，還是和薩摩島津家的高手和其它幾位劍客交手過。」
武藏一聽此言，頗感意外。
因為他一直不知道小野次郎右衛門忠明就是鼎鼎大名的神子上典膳。
武藏擊敗吉岡清十郎之後，在奈良的日瀨街道上，與神子上典膳有一面之緣，而且親眼目睹過他高強的劍術。
當時，武藏的親戚新免新九郎與其它三位浪人計劃狙擊典膳，結果反被典膳殺死。
典膳受四人狙擊，卻只殺其中本事較高的新免新九郎，而後揚長而去。
當時，武藏曾忘我地向典膳挑戰，卻被典膳冷酷地拒絕了。
拒絕的理由是：「吉岡清十郎早已拋棄作為劍客的榮譽，一心只想隱居、遁世，作個田園詩人。……向一個喪失鬥志的劍客挑戰而獲勝，有何意義可言呢？」
面對這句宛如當頭棒喝的警言，武藏只能木然地目送典膳遠去的背影，這幅光景還深深地留在武藏的腦海裡。
——那位神子上典膳真的就是小野次郎右衛門忠明嗎？
二
澤庵接著說道：「像小野次郎右衛門這種深具實力的高手，來到江戶開設道場已有一年多了，居然只有寥寥幾位門徒，而且，許多出名的劍客都不把他看在眼裡。」
澤庵曾聽次郎右衛門談起當年坎坷的際遇。
遊歷諸國十餘年之後，神子上典膳來到江戶，在駿河臺設立一個小道場，並且改名小野次郎右衛門忠明。
他的姓是取自被他擊敗的師兄小野善鬼，名字則直接將他父親次郎左衛門改為右衛門，而成為今日的「小野次郎右衛門忠明」。
他在小道場的門口貼了一張告示牌，寫道：
天下一流一刀根元
小野次郎右衛門忠明
資助小野次郎右衛門開設道場的人，是小幡勘兵衛景憲。
小幡景憲與伊藤一刀齋景久是宿交，他很欣賞一刀齋的弟子神子上典膳的一身功夫。
雖說天下已歸德川家所有，而且沒有一位武將敢起而反抗德川家康，但大阪城裡仍有豐臣秀賴，而且天守閣裡的寶庫還積存了一筆龐大的軍費。所以許多橫行霸道的浪人，仍然相信以一劍一矛便可建立功業的時機必將到來。
這種氣概，與後世狼狽的浪人，真有天壤之別。因為只要是擁有武名的浪人，例如——後藤又兵衛基次，不論到那裡，都受到相當的禮遇，並以食客之禮待之，而且很快可以得到俸祿。
然而，在現今的時代，只有身經百戰的沙場武者，才能獲得同等的待遇，否則，要想在戰場以外的地方，以一劍一矛博取功名，並不容易。尤其在高手雲集的江戶，更是難上加難。
改名為小野次郎右衛門忠明的神子上典膳，為了使自己劍名遠播，而張貼這種不可一世的告示牌，也是有其不得已的苦衷。
雖然他有繼承甲州流軍學，且頗獲德川家器重的小幡景憲作其後盾，但道場依然是門可羅雀的景況。
不久，次郎右衛門終於獲得一逞劍名的機會，而給他機會的人正是小幡景憲。
有一天，景憲騎一匹快馬馳至駿河臺的小野道場，人尚未下馬，便直接呼叫次郎右衛門。
次郎右衛門自窗口探出頭來，景憲對他催促道：「你有機會展示你的本領了，快跟我來！」
次郎右衛門迅速拿起劈瓶長劍，騎上景憲所牽來的馬背上。
景憲與次郎右衛門並轡而行，景憲說道：「府下膝折村住著一位名叫鬼眼的中條流高手，我希望你可以擊敗他。」
近日來，江戶城近郊的鄉下經常出現殺人搶劫的大盜，由於其行蹤飄忽，很難緝捕歸案。不過，有一位名叫鬼眼的修驗者暫住膝折村，曾因細故而殺害了一名農夫，所以可以斷定此人便是為非作歹的大盜。
膝折村的村長將這件事告訴官方，官方派遣數名捕快前往緝捕，卻悉遭殺害。
鬼眼更得寸進尺，住進村長家中，挾持其妻女及兩名幼子為人質。
由於無法強行捕捉，所以捕快們只能遠遠地包圍村長家，以觀察其動靜。
「這個歹徒已經判定是死罪，所以我才叫你來抓他。……只要殺死鬼眼，必能使小野道場聲名大振，甚至還可能獲得德川家的俸祿。」
景憲是希望次郎右衛門藉此機會，在眾多官員面前發揮他的本領。
但次郎右衛門抵達膝折村時，絲毫沒有急於表現的樣子。
這位村長是武藏七黨的後裔，宅邸建築在膝折坡上，外形相當豪華。
次郎右衛門在膝折坡下下馬，在捕快的目送之下，緩緩登上膝折坡。
三
從灌木門到玄關的距離相當長。
次郎右衛門才走了六、七步，就有一支箭射過來。
次郎右衛門蹲下身體，箭正好掠頭頂而過。
「再走一步，你就沒命！」一陣咆哮聲自玄關後的屏風傳來。
這張檜木屏風上被挖了一個洞，鬼眼就從這個洞眼射出箭來。
次郎右衛門停下腳步，說道：「我叫小野次郎右衛門忠明，是個劍客，我想和你進行公平的比武，請你出來吧！」
「住口！你大概是那些官員用錢買來引誘我出去的，我沒那麼容易上當。」
「假如你不出來的話，我只有進去了。」
「進來呀！這一次，我一定要射穿你的咽喉。」
「以這種距離來看，你最多只能再射一箭，在你射第三箭之前，就已經沒命了！」
「少誇口！上來吧！」
射箭的距離愈遠，對一個一流劍客愈有利，很容易就可以躲開。但如果在十二尺以內，可以說沒有閃躲的餘地。
次郎右衛門此刻所站的位置，距離屏風大約有十五、六步。
鬼眼在他們一問一答的時候，必定已經搭好第二支箭，但次郎右衛門並不擔心。
次郎右衛門所擔心的是，鬼眼在十二尺之內射箭這件事，所以才故意這麼說，以刺探對方的心理。
次郎右衛門迅速跨出一步，這時候，從屏風的洞眼又射出第二支箭。
次郎右衛門還是像第一次那樣，讓箭越頭頂而過，接著迅速奔向玄關。
鬼眼還來不及射出第二箭。
「哇！可惡！」
屏風已被踢倒，鬼眼現出七尺巨軀。而此時，鬼眼迅即抽出三尺餘的長劍。
在次郎右衛門踢倒屏風的同時，鬼眼也發出恐怖的砍殺聲。
在接下來的剎那，次郎右衛門不知如何移動腳步，使屏風像活生生的東西一樣地彈跳起來，而使鬼眼的刀砍中屏風。
瞬間，次郎右衛門迅即拔出腰間的劈瓶長劍，刺進屏風的洞眼。
劍尖的三寸深入鬼眼的心窩。
鬼眼並沒有就此屈服，倒退幾步，身體靠在柱子上，眼睛瞪著次郎右衛門。
次郎右衛門不慌不忙地向前逼近。
鬼眼突然高叫一聲，並發出全身僅餘的一點力量，而擊出最後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