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篇 出售佛像

即使六十年來都以決鬥為生涯的人,也會有無所事事的空閒時間。

武藏在日高川的河灘收拾了宍戶梅軒之後,便直接前往江戶。

在江戶過了三手不曾比武的生活。

——首先向柳生但馬守宗矩挑戰,勝利之後,再逐一擊破有名氣的道場。

但這項野心卻受到阻礙。

武藏毀了室町劍術所吉岡道場一門的事,早已傳抵江戶。

但武藏的劍名,在江戶著名劍客的心目中,卻比他自己所想像的來得低。

吉岡憲法是個過了氣的人物,室町劍術所也只是虛有其名的道場罷了。憲法的長子清十郎及次子傳七郎,都不曾與當代的一流好手交過手。

吉岡憲法的武藝的確名符其實,但他的兩個兒子清十郎、傳七郎的功力如何,則仍屬疑問。

吉岡道場是因為擁有直元、直光、直賢等幾位高徒,而聲名遠播,而今,當主的兄弟卻死在一個二十餘歲,籍籍無名的劍客手下,這正足以證明吉岡道場早已是徒具虛名。

宮本武藏這位劍客,想必不是天下無敵的高手。

此外,在一乘寺下松毫不留情地殺死十一歲的發起人,這種行徑,並不足為劍客所效法。

雲集在江戶一帶的著名劍客,都不屑於和一位想在江戶闖出劍名,卻又無師法可承,只是自成一家的年輕劍客比試。

武藏曾親自前往柳生道場,求見但馬守宗矩,卻遭到斷然拒絕;他也曾派遣妻六送遞挑戰書,卻不見迴音。

其它道場也都以主人外出為藉口,使武藏連連碰壁。

武藏又在江戶城城門前的廣場豎立告示牌,表明要與各大劍術所比武的心意,但不久即被衛兵撕下。

武藏曾在京都的三條大橋畔豎立告示牌,公然向吉岡清十郎挑戰,而引起了滿城風雨,但是在江戶卻不準樹立告示牌。

江戶城是用以誇示將軍家威儀的新興都市,大部份的劍客都是為了博得將軍家賞識,才群集在江戶。

武藏自然也被歸於這種沽名釣譽之人。而事實上要獲得將軍家賞識的機會,還真不容易。

身為將軍家師範的柳生但馬守宗矩,除了本人不比武之外,也嚴禁門徒與其它門派比武。

——身為劍客,惟有比武得勝,才生存得有意義!

武藏難以壓抑胸中的憤恨,但對方執意不接受,他也不能貿然地闖入別人的道場。

過去,所謂劍客就是決鬥者,只要有人挑戰,絕對不可拒絕。

然而,現在的劍客卻未必是決鬥者。

大部份的劍客都是希望自己的本事,能獲得將軍家或諸侯的青睞,而加以延聘,要不然,便是開道場,以擁有眾多門徒互相誇示。

——總而言之,在這個時代,劍術也成了謀生的工具。

像武藏這種以決鬥為生活目的的劍客,已經鮮有所聞了。

在江戶的頭一年間,武藏輾轉於細川家,或其它可以攀上關係的諸侯家當食客。

也有某些諸侯賞識他滅了吉岡道場的勇猛實力,而想延攬他,但武藏始終興趣缺缺。

——如果不能和柳生宗矩比武,至少也要和一流的劍客比個高下,使關東一帶的人知道我的劍名。

武藏無法拋卻這個念頭,所以才會在江戶一帶,虛度了三年光陰。

武藏在各家作了一年多食客之後,暫時住在高繩手(亦即現今的高輪)的大風宅邸。

大風是痳瘋病的別稱。

德川家的家人若是患了痳瘋病的話,便不得住在江戶附近,而須移居到大風宅邸,與家人隔離,並任其自生自滅。

在佔地千餘坪的地方,四周以高牆環繞,裡面散置十餘棟小屋。

但裡面住有病患的只有四棟,其餘都是空屋。

武藏就暫時棲身在其中一間空屋裡。

妻六一聽說武藏要住到那裡,立即表示反對。

「何必住到痳瘋病患的屋子裡去呢,咱們可以找比較合適的地方住……。」

但武藏卻堅持道:「這裡比較幽靜。」

於是就這麼住下來了。

由於這裡是隔離痳瘋患者的所在,所以平日都悄然無聲,即使有親友來訪,也都是躡手躡腳的。

雖然這裡規模不大,但由於是德川家族人住的地方,所以設備相當完善,牆上還掛有水墨畫,起居室、廚房的器具也一應俱全,通常一住進去,便可以使用。不過,一般人都害怕傳染痳瘋病,即使是病患用過的被褥、器皿,也都避之猶恐不及,而武藏卻全然不當一回事。

妻六不知從何處拿來一床被褥,不讓武藏使用這裡的東西,餐具也完全更換掉。

儘管如此,妻六還是不得不佩服武藏那堅強的意志力,而他光是採解毒的藥草,煮成藥水,擦拭整個屋子,就花費了一個月的時間。

江戶不愧為大將軍的駐地,到處都有川流不息的人潮,呈現出繁榮的景象。

慶長八年,家康受命成為征夷大將軍,從那一天開始,就不斷地大興土木,至今仍持續不輟。

道路上由於搬運石材或木材的車馬往來不絕,而塵沙飛揚之路的兩旁則不斷興建武家宅邸或商店。

江戶城已完成五層高的天守閣。比大阪城大兩倍的內廓與外廓的工程,可能還要好幾年才能竣工,不過大致的規模已經可以清楚看出輪廓。主城門相當宏偉,外壕還圍有高四十八尺的堤防。

自從家康進入江戶之後,為了建築城市,將高聳入雲的神田山(現在的駿河谷)夷為平地,而用剷下來的土,堆在南方的海濱地帶,而填出約四十五平方公里的陸地,以供人們在上面蓋民房。

慶長七年左右,現今的日比谷公園一帶,還是一片荒涼的海邊,而京橋、新橋一帶,則仍是大海。

不到兩年的時間,這些地方被填成土地,然後架設長二十二丈六尺五寸,寬二丈六尺五寸的「日本橋」,再以這裡為起點,建築一條直達東海道的大道。往來於這條新建道路上的商旅,可謂絡繹不絕。

後來,又在高輪搭起大木門,每天晨六(上午六時)開門,暮六(下午六時)關門。

即使在半夜,諸侯的行列及旅行商人,也可自由出入江戶。

在夏日的月夜,街上往來的行人也多如白晝。

大將軍所居住的城堡,日夜都趕工興建。

在六年內人口激增了八倍的江戶城,除了臥病者之外,不事生計的人大概只有暫住大風宅邸的武藏而已,這是一點也不誇張的。

上自秀忠將軍,下至兒童,無不全心全意地建設這個霸府。

住進大風宅邸之後,武藏不分晝夜地雕刻佛像。

決鬥者這項毫無仁慈胸懷的工作,只是為了使自己保持心無雜念的行為,但是一個接一個成型的佛像,其形貌卻逐漸別樹一格,即使是雙手印相、衣襟的皺折,雕刻的手法都相當細膩。

武藏並沒有遍訪各地名寺古剎,觀察每一尊佛像,例如如來或菩薩的法相,所以他所雕刻的佛像分不出是釋迦摩尼或是藥師如來、彌勒。

他只是任性而為,以其想像經由雕刻刀,雕出衣飾及所佩的瓔珞。

他雕刻的佛像所表現的纖細之美,完全是自然天成的。

妻六也很欣賞武藏所雕刻的神像,他對著擺在地上的二十餘尊佛像說道:「光是放在這裡太可惜了,倒不如我拿幾尊到外面去賣吧!」

武藏並沒有反對,因為他們兩人的生計,完全是妻六一人在張羅,所以妻六賣佛像賺錢也是理所當然的。

妻六很快地拿了其中三尊,包了起來,揹著出去,直到黃昏時,才笑瞇瞇地回來。

「全部賣掉了,賣的價錢也不錯呢!」

在京畿一帶,即使擺在路旁賣,恐怕也不易賣掉。

總之,江戶是個欣欣向榮的首府。

雖然武藏所雕刻的,很難區分出是如來或菩薩、觀音的像,但因為這個城市裡,有許多木材業的暴發戶,或包工程的工頭,只要價錢合宜,又可擺在神龕上當裝飾,便大大方方地買下來。這些暴發戶們,通常都會先蓋一棟美侖美奐的宅邸,而佛像便是最理想的擺設,這種購買行為與信仰並無關係。

甚至,佛像愈是稀奇古怪,愈能投其所好。

武藏聽妻六說起他在日本橋畔賣佛像的情景,似乎頗感興趣,但卻無意親自前往看看。

不久,屋裡的佛像只剩三尊。

日本橋畔的市集是每五天開市一次,在不到兩個月當中,妻六賣掉了二十多尊佛像。

這一天,妻六也揹著三尊佛像,離開大風宅邸。

日本橋上往來的人群當中,包括了各行各業。而江戶的名勝區,認真說起來也只有江戶城的大天守閣和日本橋二處。

第一次到江戶來的人,不論是諸侯、浪人、商人、工人,必定會先到日本橋遊覽一番。

而且從早到晚,都有各種船隻在岸邊卸貨。對面河岸的魚市場每天都開市,而這邊的河岸廣場,則每五天開市一次,出售的東西,包括刀劍、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