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篇 臨終之言

儘管如此,這幾位密探在識破來者是宮本武藏時,並且看出他有意前往九度山北谷造訪真田幸村,也應該先埋伏起來,讓武藏進入山裡,以窺探其行動才是。

或許,他們是猜涮武藏已成為幸村所培植的六連錢組的一員。

因為,或許武藏只是因仰慕幸村的人格,而順道上山造訪,事情達成之後,便會很快雕去。如果只是如此,根本不須要擋其去路。

對密探來說,最重要的任務便是察出武藏是否已加入真田六連錢組,如此而已。

假如幸村延攬武藏加入的話,那麼他的用心便十分明顯了。也就是說幸村在不久之後,便會進入大阪城,以隨侍豐臣秀賴。

現在幕府的密探擋住武藏的去路,不使其進入九度山北谷,似乎稍嫌莽撞。

是的,如果是其它密探,絕不會在此便攔截武藏。

這五位刺客都是柳生道場的高手。他們的身份是密探,也是劍客。不!在他們的意識中,應該是劍客的身份重於密探的身份。

一旦遇見這位無師自通,以一把劍便使吉岡家滅門的年輕劍客宮本武藏,便認為是大好良機,而產生競技之心。

對劍客而言,一旦面對這位自創劍術,且不曾遭過敗績的無敵劍客,決不可能坐失比武的良機。

——我們不是吉岡門徒,而是柳生道場的高徒。

可以說是這種優越感的驅使,令他們爭相拔劍。

有一人站在正面的欄桿上,左右則各有人向他逼近。大約過了二十分鐘之後,才算定了距離。

這二十分鐘的時間,對武藏相當有利。

因為雪突然變大,而變成有如霏霏細雨一般。

武藏雖然身處刀刃包圍之下,但雙劍垂地的姿勢毫不含糊。

柳生流對付持劍的對手,有兩種招式,也就是「二具足」和「打物」,這是石舟齋所發明的。

站在正面欄桿上的劍客,把劍尖對準武藏頭部約二寸的地方,準備施展其中的一套。

左右四道影子,則單手捧劍,也準備使用柳生流獨門的「虎亂」。

當正面的人以閃電般的速度,使出二具足或打物的招術時,左右四人便立即以虎亂刀法襲來——這是一套固定的戰術。

在橋畔野佛邊觀看的妻六,非常不安,不知武藏是否能識破這種戰術,而加以擊破。妻六是個經驗豐富的忍者,才能一眼便看出柳生流的招術及其厲害之處。

假如不下大雪的話,武藏就算不被殺死,也很難全身而退。

敵我雙方的身影,都融入了雪白的世界中。

「太好了!」

在妻六叫喊的同時,站在欄桿上的敵人,也從全身迸發出一聲吶喊。

妻六透過雪花,想看清打鬥的情形,但卻無法看得清楚。

這場決鬥在從一數到三的短短數秒中,便告結束。

當妻六跑到橋上一看——

武藏腳邊已躺著一具屍體,距離數步之外又有三人倒地,另一個人則掉到河裡。

「你可真厲害!」妻六更加認識了武藏的厲害,而不斷搖頭讚嘆。

「我認為贏得很驚險!」武藏深吸了一口氣。

因為剛才正面敵人跳起之際,裝成要砍殺武藏的頭頂,其實卻攻擊武藏握短劍的左手。

武藏以類似野獸的敏銳本能,察覺他的動機,而立刻蹲下身子。

且不只是蹲下的動作而已,同時以祐定長劍砍殺正面敵人的腰部,再將左手的短劍投向左邊的一人,短劍刺中敵人的胸膛。

瞬間便有兩人仆倒在地。而當右方敵人襲擊而來之時,武藏早已不在原地。

武藏跳到欄桿上,其餘三人想施展虎亂刀法,卻為時晚矣。

其中一人撲空砍到欄桿,另一人就在同時首級落地。

緊接下來,武藏的動作簡直出人意表。

他高高躍起,移至對面的欄桿。

敵人輕身想加以攻擊,武藏卻自欄桿迅速跳起,兩者出手的時間僅毫髮之差,但後者略勝一籌。

那個砍斷欄桿的人,似乎無法忍受只剩自己孤軍作戰的事實,而大喊一聲襲擊而來,沒想到被武藏的劍結實地砍中,而倒向被自己砍斷的欄桿,落入水中。

「這些密探為什麼要殺你呢?」妻六和武藏並肩走在紛紛的雪中,前者狐疑地問道。

「或許這就是天下還要發生一場戰爭的前兆吧!」

「戰爭?……天下不是已經屬於德川家了嗎?難道還有諸侯想打倒德川家嗎?」

「就在大阪城。」

「喔!言之有理,豐臣家的確還存在著。」

「你潛入天守閣,有沒有看到裡面藏了多少軍費?」

「若說是難以勝數,實在一點也不誇張。」

「我們可以想見德川家康在動那筆軍費的腦筋。這件事本來與我們無關,沒想到卻掉了一些火屑在我們身上。」

「我們還是別到真田館去吧!你認為呢?」

「我是劍客,對參加戰爭,根本興趣缺缺,也不想立什麼戰功。正因為我沒有這種野心,才敢坦蕩蕩地向武將中的武將表示敬意。我想左衛門佐大人,也不可能延攬我當部下。」

「不過,剛才幕府的密探埋伏在這裡,如果再加上莫須有的懷疑,豈不是惹麻煩上身。」

「妻六……」

「什麼事?」

「我實在看不順眼那位柳生但馬守宗矩的劍客,淪為德川幕府的走狗。……身為劍客就應該終身以劍客為職志。……我想和柳生道場來一場比武,分個高下。」

「這有點意氣用事吧!……」妻六全身打了個冷顫。

「妻六,你是為什麼目的,才跟隨我呢?」

「應該說是仰慕你吧!我想親眼看看你這位劍客,要以多少次壯烈的廝殺,才成就你的劍。……」

「既然身為劍客,我想以將軍家師範柳生但馬守為敵,並且將他擊敗,才不枉身為劍客吧。」

「我實在無法摸清你的個性。」妻六無奈地搖搖頭。

風起,雪花也頓時成了大風雪。

二人仍平靜地走在山徑上。

妻六大約落後兩步,自言自語地說道:「當前的仇人是宍戶梅軒,……還有一個瘋狂的天才劍客佐佐木小次郎想找你較量,……現在,你又和柳生道場的高徒為敵,恐怕你也自身難保吧……反正,我覺得咱們還是別去真田館。」

武藏充耳不聞,仍繼續邁出步伐。

同一天,也有兩個人離開柳生里。

他們是靜重和伊織。

「我想今天就告辭!」靜重前往不遠的茶亭,說出辭意。這時候,石舟齋正倚著床柱,閉眼打坐。

不知為什麼,石舟齋不動也不回答。

「非常感謝你的開導,祝您長命百歲。」

靜重行禮之時,石舟齋才低咳一聲,睜開眼睛。

「人……,」說到一半便頓住了。好一會才繼續說道:「人,真是孤獨!」

「啊?……」靜重抬起頭,看著石舟齋,臉色為之一變。

因為石舟齋的臉色已非尋常人的臉色了。

「石舟齋老先生……,您不舒服嗎?……」

「我的壽數已盡!」

「為什麼說這種話呢?」

「我已經很滿足了!」

「老先生,我立刻叫人來……」

「不用叫了!」意外的,石舟齋的聲音中氣十足。「很久以前,我就希望自己能安靜、孤獨地離開人世……,這是我的心願,不過,能夠在此與和我毫無關係的你告別,實在很愉快。……我不喜歡在兒孫和部下們的哭聲中離去。……這八十年的生涯中,我經歷了許多事情,現在都化為烏有,人的一生可真是一場夢啊!」

「……」靜重以憂慮的眼睛,注視著石舟齋。

她第一次看到像石舟齋這樣,平靜而毫無痛苦地死去,且揮開世俗塵事,而迎接生命之結束。

內心的感動使靜重的表情變得更為嚴肅。

「再見了!……你可以走了!」

「是……是……」

「……對了!你可以帶著伊織一起離開嗎?」

「遵命!」

石舟齋再次閉上眼睛。

「奈良道」仍是大雪紛飛。

伊織有些不耐煩。

「大嬸,為什麼選這種日子出發呢?」

「因為明天這裡會很忙。」

「為什麼呢?」

「……」靜重沒有回答。

伊織被靜重催促著離開柳生館,他一聽是石舟齋的命令,只得聽命地上路。

伊織也到茶亭向石舟齋告別,但是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像佛像般盤坐不動的形體,沒有說話,也不回答他。

伊織並不知道他去告別之時,石舟齋的靈魂已經遠離這個人世。

「大嬸,你說明天這裡會很忙,為什麼呢?」伊織重複地問道。

「因為石舟齋先生已經去逝了。」

「什麼?……怎麼可能?」伊織大聲叫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