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篇 慟哭

陽光普照在杉樹林上,但是從枝椏間投射進來的陽光,所照射到的坡道,卻是濕而寒冷。

踏在淺黑色石板上的草鞋,被一股寒氣所侵襲而僵凍著。

這條坡路就是「瀧坡道」。從奈良通往柳生里,所以柳生里的居民又將它稱為奈良道。

之所以稱為瀧坡——是指其在下雨過後,山上積存的雨水便如瀑布瀧一般傾瀉而下,而將路面全然覆沒。

今天早上,大約下了一個時辰的雪,於是開始有滴滴答答的水自石板縫間穿梭而下。

這些石板並沒有鋪得十分整齊,而是相隔一段距離,才鋪一塊踏腳石。

這條瀧坡道,是中世紀潛居春日深山修行的僧侶們,所踏出的一條道路。大概是這些僧侶們為了便利通行,才在這條一雨成淫的路上,零亂的鋪放石頭吧!

路旁的岩壁上,排列許多石佛,顯示出這條路可通往聖地。

杉樹林下,水聲淙淙。

一位婦女拄著拐杖,獨自登行。

這是佐野又一郎的母親靜重。

她曾在奈良的客棧逗留數日,以尋找宮本武藏的行蹤。後來突然心生一念,想造訪柳生里。

愈向前走,路旁佛像的數目也愈漸增多。

過去春日奧山曾經是營建東大寺時的砌石場。搬運作地基用的巨石,曾動用了兩萬人,所以當時又有「石砌峠」的名稱。

靜重略事休息,不自覺地抬起頭來。

刻在岩壁上的幾尊地藏菩薩,在陽光照射下,浮現出古樸的造型。

當靜重凝望之際,突然憶起五天前邂逅幽夢入道盛親的一席話。

舊主曾懇切地勸告她:「女人有女人的生活方式,你何不當尼姑以超渡亡靈呢?這不也是一種生存的方式嗎?」

她的內心閃過一個念頭,想回到土佐故鄉,為公公、丈夫和兒子塑造一尊地藏菩薩,為他們祈求冥福。

——不!

接下來的瞬間,靜重又揮除這個念頭。

——當尼姑必須等到收拾宮本武藏以後。

靜重再也不看成列的石佛,而專心趕路。

不久,靜重來到左望可看見忍辱山的圓成寺的位置。

在天文十三年七月,柳生家嚴曾帶領當時年僅十八歲的宗嚴(石舟齋),與筒井順昭作戰,而在忍辱山的山麓慘遭敗北,使得柳生家將小柳生城拱手讓給筒井家。

星移日換,今日所見的山麓,是一片寧靜,祥和的氣氛。

石佛、古剎、神社,都融入了自然的景觀中。

越過路旁有成排野佛的山徑,便是柳生里。

在不足以稱為盆地的狹長的山谷中,散佈著田疇和村落。

靜重站在水車慢旋的小河邊,仰望遠方丘陵上的柳生家屯駐村。

那個山寨距離原野不遠,又沒有濠溝環繞,只有一條石階筆直地通往柳生家。到處可見一幅寧靜、平和的景象。

冬天的原野中,極目望去都無人影,寂靜的寒氣籠罩著一片神秘的景色。

靜重走上通往宅邸的石階,沒有人加以阻止。

靜重站在大門口,出聲叫喚,但無人應門。

「有人在嗎?」靜躉提高聲音。

這時候,階梯上傳來奔跑的聲音。

靜重回過頭。

是個手提木劍的少年。

——好像在那裏見過這個小孩……?

靜重努力地回想,但卻想不起來。

對方的少年——伊織卻立刻想起這位婦人。

他曾在大阪的天滿運河的渡船口,遇見這位中年的武士之妻。

當時,這位婦人自稱是佐野又一郎的母親,也就是在一乘寺下松遭宮本武藏殺害的吉岡道場發起人的親生母親。

——她又來這裡做什麼?

伊織表情不悅地看著靜重。

當伊織得知帶他來柳生莊的老人,便是柳生石舟齋宗嚴時,便立刻決定暫緩前往龍神的計劃,而央求這位聲名蓋世的老先生,把劍法傳授給他。

但不論伊織如何懇求,石舟齋卻沒有傳授之意。

「我想拜見石舟齋先生,請替我通報一聲。」靜重求道。

「有什麼事?」

「你只須為我通報即可。」

「我們這裡向來不隨便接見陌生人。」

「我千里迢迢專程前來拜訪,請無論如何替我通報一聲,我是……」

「你是吉岡道場發起人佐野又一郎的母親。」

「你……你怎麼知道我的身份呢?……」

「我們曾在大阪見過面。」

「喔!……」靜藏終於回想起來了。「對了!當時你還說宮本武藏是你的師父。……」

「是的,我們都在尋找宮本武藏。大嬸,你找的是殺兒子的仇人,而我找的是我師父。……現在,我們又在這裡見面,可真是有緣呢!」

「難道武藏躲在這裡嗎?」靜重追問道。

「假如他在這裡的話,難道你想報仇嗎?」

「我的決心,神明可鑑!」

「開玩笑,你聽過不自量力這句話嗎?真是傻瓜!」

「難道武藏真的在這裡?……我要讓你看看身為母親的女人,具有多大的能耐。」

「大嬸,你可別胡來,我看你連我這個徒弟都贏不了呢!」

「胡說!小鬼!」

「那麼,咱們先較量較量吧!」伊織舉起木劍。「來呀!就算是女人,我也一樣不留情。」

「讓我見武藏!」

「我代替師父先和你交手,來呀!」

「小鬼,膽子還不小,可別怪我出手太重。」

「來呀!來呀!」伊織步步進逼。

靜重被逼得只好舉起拐杖,筆直向前伸出。

她不是個普通的武士之妻。

她之所以有膽量找宮本武藏報仇,便足以證明她也是個身懷絕技之人。

而伊織卻無法認清靜重潛在的高強本領。

伊織使勁全身力量,迸發出一聲吶喊,隨即朝靜重襲擊而來。

靜重一個閃躲的動作,順手架開伊織的木劍。

伊織的木劍雖然未被打落,但他自己卻結結實賓地翻倒在地上。

「可惡……」伊織縱身跳起,擺出標準武士的架勢,並將木劍舉起大上段。

此時,有人叫喚著:「伊織!還不住手!」

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有位白髮銀髯的老人,從森林裡走出來。

手中還拿著一株山橘。

再過兩天就是新年,或許這株山橘就是用來裝飾客廳的吧!

「伊織,你不是她的對手,還不快停止。」石舟齋笑著加以制止。

「可惡,我才不會輸給一個女人!」

伊織不聽石舟齋的勸阻,像野獸般地再度襲擊靜重。

這一次,木劍果然被打掉,彈向空中。

伊織雙手感到一陣麻木,茫然呆立著。

「可……可惡!」他憤恨地咒罵著,眼睛流出豆大的淚水。

「哈!哈!哈!……伊織,讓你嚐嚐失敗的滋味也好,哭完以後,自己可要好好反省,你才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小孩罷了!」

靜重坐在客廳裏,看著老人悠閒地把結著紅色果實的山橘,投進壁龕的花瓶裏。

石舟齋坐下來,說道:「對一個女人來說,這種事情實在太困難了!」

石舟齋聽了靜重的來歷與目的之後,才將她延至客廳。

「請教導我如何可以自身的力量,殺死宮本武藏。」靜重俯首行禮。

「我沒有見過宮本武藏這位年輕的劍客,也不知道他的本事如何。不過,我聽說他對劍術有獨到的天賦,而且有野獸般敏捷的身手。……剛才從你揮杖的動作,我可以看出你的本領也非等閒,但恐怕還無法勝過宮本武藏。」

「以前我就聽說過石舟齋先生,在一夜之間把刀鍔之法,傳授給一位決心復仇的書生。」靜重說道。

「確有這麼一回事。」

那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有一天,一位年輕的儒生來求見宗嚴,表示他有一位殺父的仇人,他花費了好多年時光,才找到仇人的住處。但是他自幼體弱多病,空有一番報仇的壯志,卻無能為力。雖然,他在尋找敵人的數年間,也曾拜師學藝,不過,卻毫無自信可以打敗敵人,反而害怕會被敵人所殺,如此豈不徒然使亡父蒙羞,而且這多年來飽嘗的艱苦,也將付諸流水。於是他向宗嚴懇求道:「我並不妄想在報完父仇之後,還能苟活於人世,至少,能與仇人同歸於盡,也死而無憾。懇求你傳授我殺敵的秘訣。」

宗嚴告訴他,劍法沒有一朝一夕便學成的。既然復仇之事已逼在眉睫,根本已無暇可修練劍術,只須謹記一句話。

「以刀鋒殺人者敗,以刀鍔殺人者勝。」

他要書生將這句話牢記在心。

換言之,武藝未臻成熟之人,妄想以刀鋒殺敵,結果往往適得其反。所以,必須以刀鍔制敵,就如以自己的身體去攻擊敵方,如此才有勝算。

也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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