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篇 報仇街道

往來於連接京都與奈良的街道上的旅客,當然以僧侶為多。

名剎的住持帶領著寺僧,乘轎往來於街道上,也時常可見。

尤其是托鉢和尚行腳僧也多於一般的旅客。

今天也有一位雲遊僧,以圓笠遮著臉,緩慢地正想走過木津。

從四條綴方向要前往笠置的路,是位於一處山麓的交叉口。

在交叉路口的附近,散佈著三四家茶水攤。

雲遊僧並不想休息,而只想路過茶水攤。但當他正要通過時,突然看到一位中年的武士之妻,坐在一家茶水攤的長凳上。

他悄悄地走到她面前,問道:「你不是靜重嗎?」

「……?」

佐野又一郎之母靜重看了一眼雲遊僧圓笠下的臉,不禁詫異地低叫一聲,而慌忙想要跪地。

「不!不!我只是托鉢的幽夢而已。」

「是!是!」靜重也顧忌周圍好奇的眼光,立即坐回椅子上。

雲遊僧與靜重併肩坐下。

這位雲遊僧便是當年在關原之役前,領有土佐二十二萬二千石的國主宮內少輔我部盛親。

後來封地被德川家康所奪,只得剃髮為僧,賜號幽夢,隱居在上京柳之辻,至今已逾六年。

但圓笠下的臉龐,依然英氣煥發,其年約三十多歲。

「我聽說你的兒子年僅十一歲,卻因為作了吉岡家的發起人,而遭到殺害。」幽夢注視前方,繼續說道:「又左衛門……那個頑固的中風老人,為了急於挽回吉岡家的顏面,而出此下策,實在是大錯特錯。」

「……」靜重把視線落在重疊於膝蓋上的雙手,身體僵直得宛如石像。

靜重是盛親的乳母。

佐野又左衛門的兒子又十郎,之所以和靜重結為夫婦,完全是盛親之父元親的撮合。

對盛親來說,視乳母靜重如親人,而並不只視為部屬之妻。

當土佐被德川家康所奪之時,長曾我部家的部下,曾死守浦戶城,而抗拒前來接收的井伊直政軍隊進入城內,並將其組織名為「一具甲冑組」。在困守五十多日期間,與恭順派抗衡,城池被奪之後,他們又攻出城外,有二百七十餘人力戰而死。最後終因力竭而投降,靜重的丈夫佐野又十郎便是死於此次戰役中。

靜重成了寡婦,但幸運地擁有一個兒子又一郎,靜重辛勤養育兒子,希望成為將來的寄託,並且以土佐豪族為名,繼續守住佐野家。

但中風的公公卻堅持說:「將他帶到吉岡道場,讓他日後成為一流的劍客。」

長曾我部家沒落之後,山內對馬守一豐代代而成為新的領主,但又左衛門不希望孫子又一郎日後隨侍在山內一豐身邊,然而他們昔日豪族時代的領地,房屋都已盡失,若要讓又一郎過著貧困的生活,又未免說不過去。

佐野又左衛門正好是室町劍術所當主吉岡清十郎的舅舅。

當他接獲外甥慘遭一位沒沒無名的劍客殺害時,便暗自決定:

——對了,這正是培養又一郎成為一流劍客,也讓佐野家重振聲威的時機到了。

沒想到這項決定,卻招來了一乘寺下松的悲慘事件。

靜重因此成了一個喪失丈夫和兒子,生活沒有目標的可憐女人。

幽夢入道盛親把視線重新回到靜重身上,仔細端詳她那一身風塵僕僕的模樣。

「你是不是在找尋殺你兒子的仇人宮本武藏的下落呢?」

「是的,除此之外,我別無生存的目標。」靜重沉痛地答道。

「我聽說在一乘寺下松那場決鬥中,宮本武藏以一擊眾,殺了吉岡一門七十餘人,凌厲有如鬼神夜叉一般。……以你一個女流,恐怕不是他的對手。」

「即使會被殺,也總比苟延生命來得好。」

「你不妨替亡夫、亡子作些功德,以度餘生呢?」

「公公,丈夫及又一郎在九泉之下,必定期待著我為他們報仇。」

「或許他們並不如此希望。」

「不!」靜重用力搖搖頭,「他們一定希望如此,佐野家的武士風範,你是最了解的。……只要宮本武藏是人,就有可能死在我的手下。」

「女人有女人的生活方式,你何不當尼姑,以超渡這些親人的亡魂呢?……在奈良有一座尼姑庵,我相當熟稔你願意去嗎?」

「不管你怎麼說,也不可能改變我的心意。」

「是嗎?……好吧!那麼我就不勉強你了。」

「謝謝你……,我絕對不會忘記你的好意。……今天能在此遇見你,真是我最高興的一件事。」

這三年來,靜重根本無人可以傾吐心事,每天只是持續著孤獨的旅行,有幾次曾想回故鄉去。因為孤獨的滋味實在難以忍受。

能夠遇見舊主公,可說是一大鼓舞。

「我要繼續趕路,會經過奈良,如果你願意的話,不妨和我同行吧!」

「我如果和你一起到奈良的話,說不定會改變報仇的決心。……還是就此分手吧!」

「嗯!……好吧!」

幽夢先行離座。走了十幾步,他又回過頭來,只見靜重還站在茶水攤前面,向他深深行個禮。

——女人的執著有時候比男人更強呢!

幽夢自言自語地說。

成為雲遊僧的幽夢,所要前去的目的地是高野山麓的北谷九度山——亦即真田左衛門佐幸村隱居的所在地傳心月叟庵。

幽夢是在三個多月前,接到幸村的密函。

內容是向他表明一項重大的決定。

『我不打算就此以傳心月叟自號,而一生過著製造打紐的日子,我生於武人之家,也希望以武者的泰勢終我一生。雖然,天下已歸德川家所有,局勢也日漸穩定。江戶幕府的基礎也牢不可破。但現在大阪城尚有已故太閣的遺兒,而且還貯存了不計其數的鉅金,再加上大阪城地勢固若金湯,這一點,是我輩武者應該認知的。有朝一日秀賴公揭竿而起,藉著龐大的軍費,死守大阪城的話,我輩應義不容辭,馳往效命。才能使身為武者的我們,得到最後的光榮。就我所知,宮內少輔必定不安於只是以調教孩子,來度此餘生吧!想必也想將長曾我部盛親的武名發揚光大。所以希望你撥冗前來寒舍一敘。

幽夢接到這封密函之後,一直延擱了三個月才動身。

三年前,毛利勝永曾經去拜訪他的草庵,遊說他以大阪城為根據地,起而與德川家康決一死戰。當時,幽夢便答以:「一旦時機成熟,自當起義。」

現在,幽夢仍不知道時機是否已臻成熟。

他所知道的只是江戶幕府已牢不可動搖,這一點,真田幸村也該了解,何況太閣秀吉的威望已不復存在了。

範文公曾說過:『不忘舊為信,失信無以立。』目前曾受太閣恩顧的諸侯當中,已無人有勇氣與德川家相抗衡,而且,放眼所見,盡是棄舊迎新的風潮。

——發起一個毫無勝算的戰爭,只是徒然令生民塗炭而已,又有何用呢?

這種念頭使幽夢遲遲沒有動身。

但生於武者之家,就應該以武者的泰勢死去。幸村這句話實在頗富吸引力。

——與其過著與世無爭,老死於窮鄉僻壤,倒不如轟轟烈烈地以宮內少輔盛親之名,死於戰場上。

幽夢如此告訴自己,於是便決定造訪幸村。

在同一條路上,約落後半個時辰,還有一位我們熟識的人也趕著路。

他就是伊織。

他拄著拐杖,拖著行動不便的左腳向前行。被山犬咬傷的傷口,至今尚未痊癒。

右肩、左膝都疼痛不已。

但伊織不聽老獵人的勸阻,執意要離開座落在伊丹城舊址的小屋。

他是來追趕宿敵宍戶梅軒。

宍戶梅軒以他的鐵鍊鐮刀收拾了二十幾隻山犬,自己也負了傷。

當他回到小屋時,臉上沒有一點傷痕,但頸部、手腕、腿部都有傷痕,而且傷得相當嚴重。

他自行敷了藥,便躺在爐邊睡覺,直到天明才起身,離去之時還說道:「我要到紀州山的龍神溫泉療傷,源十郎,現在你半隻山犬也沒有了,以你一個人的力量,絕對無法向毛利輝元報仇。所以會需要我的幫助,我還會回來的。……假如毛利家的行列經過此地,而我還滯留在龍神溫泉的話,你可以趕快來通知我。」

梅軒走了之後,伊織氣憤地跳了起來。大叫道:「畜牲,我去追他,我要為夕姬小姐報仇。」說完,便急忙打點起來。

「別作傻事了!」

老人加以勸阻,但伊織不聽。

宍戶梅軒說他要到紀州山中的龍神溫泉療傷,只要到那裏去,趁他泡溫泉的時候,便可伺機下手報仇。

伊織不服氣地告訴自己:「我是天下第一劍客宮本武藏的弟子,若不能收拾宍戶梅軒,豈不貽笑後人!

然而,他拄著拐杖,拖著左腳要走到紀州山中,實在需要相當的耐力和持久力。

「請問一下,……」伊織叫住走在前面的白髮老者。

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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