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武藏緩緩起身,左手拿著長船祐定打造的劍。
頭領小西與五郎站定不動,其餘八個小西家餘黨,則走上寬廣的榻榻米上。
其餘七人則包圍小屋。
每個浪人的年齡與武藏不相上下,只有頭領大約是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
妻六接過如意輪觀音,在武藏的背後屏息靜觀。
八支長劍圍成半圓形,並慢慢縮短距離,朝武藏逼近。
武藏還未將手握在劍柄上,臉上也毫無表情。
原本就缺乏表情變化的武藏,自從與吉岡一門決鬥之後,更是變得面無表情。他雕刻佛像時的眼神,與面對敵人的眼神幾乎沒有二致。
他之所以在體內潛藏著鬥志,而在表面上卻冷靜如常,並非是有意為之,而是因為對武藏而言,比武、雕刻佛像、捕魚、敲落樹上的果實,都是完全一樣的行為。
換言之,現在的武藏,比當年擊敗吉岡兄弟,毀了吉岡一門的時候,更為成熟、老練了。而且從他那高大的身軀裡,散溢出一種肅殺的氣質。統而言之,武藏已經逐漸在他自身表現出養父平田無二齋的孤獨身影。
「納命來吧!」
武藏等待正面的敵人吶喊一聲,砍斬而來,便開始施展他驚人的本領。
連在一旁做壁上觀的妻六,也無法看清武藏躲、閃、跳、刺擊的連續變換動作。
當三個人見機逃走時,榻榻米上已染成一片血海,有無頭的屍體、單腳匍伏在地的人、咽喉還噴著血,眼睛瞪著天花板,頻臨斷氣的人;還有身體被斜斬,垂著頭靠在牆壁上的人、兩手被砍斷,痛得大聲呻吟的人。
小西與五郎一邊聽著逃到他身邊的部下,囁嚅地說著對方身手的凌厲,以及他們因害怕而無法止住的喘息聲,一邊在內心裡思忖著:的確厲害。
與五郎曾經追隨主人小西行長,馳騁在朝鮮之役、關原之役的戰場上,也曾經有以矛尖連殺十人的紀錄,但現在卻第一次遭逢到在剎那間便連斬五人,而氣息絲毫不亂的敵人。
「你……」與五郎向手提著沾滿鮮血長劍的武藏說道:「你一定是個有名的劍客。……請報上名吧!」
「我是播州新免伊賀守血族,宮本武藏。」
「什麼?」
與五郎及其手下愕然不動地看著武藏的臉。
作武士的人,沒有人不知道曾以一支孤劍,將室町劍術所吉岡道場一門毀滅的劍客之大名。
小西家的餘黨現在正遭逢到如此可恨的強敵。
而且,在瞬息間便損失了五人。
「你是宮本武藏?」小西與五郎喃喃地問道。
武藏默默領受與五郎的視線。
「……,如果你是宮本武藏的話,只好讓你雕完佛像才離開。不過,無論我們作什麼事,都請你不聞不問。」與五郎妥協地說道。
武藏仍然默默不語。
「可以嗎?無論我們作什麼事,都與你無關。」與五郎再次強調。
武藏沒有回答,只是從妻六手中接過如意輪觀音。
二
死傷者被抬走之後,屋內仍充滿了血腥的味道。
牆壁、天花板都沾到血跡。
但武藏仍平靜地盤坐在血跡與腥味充斥的榻榻米上,繼續雕刻的工作。
妻六悄悄走出去,窺探小西家餘黨在正堂裡的情形。不久,便回到武藏屋裡。
「武藏兄,我們搬到別的房間去吧!」妻六皺著眉頭勸說道。
「在這裡就可以了。」武藏不聽勸告。
「這裡恐怕不太舒服吧!」
「有什麼不舒服!」
——好吧!隨你便!
於是妻六急急忙忙地把榻榻米、地板和牆壁上的血跡都擦拭乾淨。
武藏並沒有充分的理由留在這裡。
妻六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武藏固執地要留在這個淒慘的小屋中。
——一經決定,就絕對不會改變;或許這就是這位劍客的偉大之處。
妻六快速地擦拭榻榻米,口中喃喃自語著。的確,武藏所具有的堅強個性,實在不是拋棄忍著身份而淪為竊盜的妻六所可比擬的。
黃昏時,妻六開始在廚房裡準備晚餐。但血腥的味道仍然沒有完全消失,妻六不禁在內心想道:『在這種地方吃飯,實在令人難以下嚥……。』
但是,在妻六端來晚餐時,武藏卻立即拿起筷子,很快地把一尾烤魚、醬湯和一大碗麥飯都吃光了。
妻六把碗盤收到廚房後,便不聲不響地潛到外面。
武藏仍專注地動著銼刀。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戌刻(下午八時)左右,妻六如影子般地回到屋裡。
「武藏兄,又有十三個人來正堂會合了。」
「……」
「後來的浪人們一聽說你殺了五個人,便喧鬧起來,就算你是宮本武藏,也不可饒恕,但後來被領頭說服,他們才平息了怒氣。」
妻六一定是潛藏在正堂的屋頂,才偷聽到這些話。
「對了……後來的浪人扛來一頂轎子,裡面押著一名人質。」
「……」
「這個人質看起來很可憐,才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呢!」
「……」武藏停下銼刀,看著妻六。
「總之,這個人質大概是細川家的千金。……從他們的談話中,好像是坐小船在海上攔截到的,把小姐搶了之後,就把整船的人都燒死了。」
「……」
「小西家的餘黨一定是拿小姐做人質,要威脅細川侯。這種手段真是卑鄙。……這位小姐一定是細川侯最寵愛的掌上明珠,因為她實在長得太美了。」
「……」
武藏也曾聽說過,細川忠興夫人比大阪城的淀君長得更漂亮。
如果這位少女真如妻六所說的那般美麗,那麼,必定是教名為加拉西亞的細川夫人的女兒。
不久,武藏端詳著已完成的如意輪觀音像。然後叫道:「妻六……」
「是!」
「你可以從小西家餘黨手中,搶下那位少女嗎?」
「武藏兄……」妻六困惑地說道:「那位頭領剛才不是說過,無論他們作什麼事,你都要不聞不問嗎?」
「我是問你能不能搶下那位少女。」
「你是說要把小姐救還給細川家嗎?」
「我是問你能還是不能。」
「這……雖然很難,不過並非不可能。……」
「這麼說,你就去把小姐搶過來。」
「過去你曾經蒙受細川家的恩惠嗎?」
「沒有!」
「這麼說,咱們還是遵守約定,不要干涉的好。……」
齊集在正堂的小西家餘黨二十四名,雖然已有五人被殺,但為了復仇大計,他們不願再動干戈,以免損兵折將,所以才默許武藏留在這裡。
搶奪少女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經對方察覺之後,武藏勢必要與二十五人為敵。同伴被殺的舊恨,再加上搶奪小姐,使復仇行動受阻的新怨加起來,必定會激怒小西家餘黨,使他們如惡鬼一般地採取新的報復行動。
「妻六,我是想藉那位少女的手,把這尊如意輪觀音漂流到海上。」
「只為了這個理由,就要冒這麼大的危險嗎?」妻六感到十分意外地注視著武藏。
「嗯!」武藏點點頭。
三
妻六曾聽武藏說過,他雕這尊乘船如意輪觀音,是為了要追悼兩名為他而死的少女。
妻六不難了解武藏一聽到這名少女美若天仙,便興起要藉這位少女之手,把船放到海裡的念頭。
但這是一件九死一生的冒險行動。
搶奪少女不僅是只可成功不許失敗,而且事成之後,武藏還必須和浪人們展開決鬥。
想搶走少女,而在他們尚未察覺之時,便逃離和田崎,而免掉一場廝殺,這簡直是夢想。
——早知如此,就不該告訴他這件事。
妻六後悔莫及。
「麻煩你了,妻六。……」武藏低頭行禮。
武藏既已行禮,妻六就沒有拒絕的理由了。只好說道:「遵命!」
在同一時刻……
家老長岡佐渡守興長正在細川家的宅邸裡。
他和大阪的商人已經協議好,以多少價格出售今年的米穫。然後,再前往江戶向上呈報。
再順路到大阪宅邸,迎接由海路而來的細川家小姐,一同前往江戶。
自從去年江戶城大興土木以來,諸侯們也爭相在江戶興建宅邸,把妻兒安置在江戶。這也可說是一種變相的人質。
江戶幕府的基礎早已固若磐石,所以各路諸侯都爭相諂媚家康。
為了證明自己絕無反叛意圖,把妻兒安置在江戶是最具體的辦法,尤其西國的諸侯更是猶恐落人之後。
細川家也不例外。
加拉西亞死後,忠興沒有正房,所以便將最寵愛的女兒安置在江戶。
今天,千惠應該到大阪的宅邸,但卻沒有人報告船已入港的消息。
——大概是被暴風雨所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