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篇 復仇團

「武藏兄,那些浪人在屠殺這裡的居民!」

妻六臉色慘白地呼叫著,但武藏的銼刀卻沒有停下來。

他的態度明顯地表示:此事與己無關,更令妻六感到惶惶不安。

「那些浪人想霸佔這棟房子,一定有所企圖,……他們也會殺到這裡來的。」

「嗯!」武藏只是微微頷首,然後從膝蓋上拿起乘船的如意輪觀音,仔細地端詳著。

佛像的表情十分優雅、柔美,似乎很令武藏滿意。

「武藏兄,那些浪人可不是泛泛之輩呀!」

這些浪人不僅殘忍地屠殺了老弱傷殘的廢屋居民,而且從他們使用兇器的手法看來,妻六可以猜出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人,才能發揮這種本領。

妻六認為武藏曾經以寡擊眾,消滅了吉岡家七十餘名徒眾,這種歷練可謂空前絕後,所以才使得武藏培養出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情。妻六想到這裡,愈發感到急躁不安。

腳步聲已漸漸接近。

「武藏兄,怎麼辦?他們來了!」

妻六一面向外窺探,一邊對武藏叫喊著。

武藏冷笑道:「伊賀的妻六也這麼膽小嗎?」

「不,我不是膽小,……這些傢伙不是一般的野盜……」

妻六才說到這裡,門口已經傳來一聲咆哮聲:「這裡還有兩個人。」

武藏沒有回頭,妻六卻早已跳上榻榻米,瞪著幾名闖進來的浪人,說道:「你們殺了毫無反抗之力的人,到底有何居心?」

「噢!我還以為這屋子裡只有些老人、瘸子、瞎子和賣淫的老太婆,沒想到還躲著口齒伶俐的人呢!」

就在這時候,頭領走進來,呼叫裡面的武藏:「如果你在關原之役是投效西軍的話,我們可以饒你一命,還不快走!」

頭領說完,武藏才回過來。

「我只是一個劍客!」

「劍客?……先報上名來!」

「我想不須要報名!」

「你說什麼?」

「你剛才說,如果我不是西軍,就不能留我的活口,這麼一來,跟你們廝殺,算不上是比武,既然你們不要我來超渡,那麼,報上姓名也是枉然!」

對聽者而言,這句話簡直大言不慚!

「大膽!不過,你的勇氣可嘉,殺了你實在可惜,你可以加入我們,作我們的兄弟!」

「……」武藏只是冷冷一笑。

就在這一剎那,一支長矛從武藏背後的牆板刺穿而來。

不知什麼時候,這間屋子已被浪人團團圍住。

武藏面不改色,兩腿盤坐,並以右手的銼刀架開長矛。

武藏如此快速的反應,並不是聽到貫穿牆板的聲音,才產生這種反射動作,而是他早已察覺到牆板外面有人暗中架起長矛,當時,他便已感受到騰騰的殺氣。

長矛的矛端折斷了。其實,武藏只是用銼刀輕輕架開,但矛頭卻似不堪一擊地折斷了,而掉落在武藏膝前。

「啊!」頭領大吃一驚。

「請你迅速離開這裡。」這位頭領似已看出武藏的厲害,萬一雙方起了衝突,己方的傷亡必定慘重,所以改以緩和的語氣提出請求。

但武藏卻答以:「在我完成這尊佛像之前,絕不離開這裡。」

「你可以到別的地方繼續完成,我可以給你錢。」

「我在這裡開始雕刻,就要在這裡完成。」

對浪人們而言,這是一句強調奪理的話,但武藏卻自有他的理由。因為他初到和田崎,眺望大海時,突然有個念頭,要雕一尊乘船的如意輪觀音,流放在海上,以悼唁阿幸與赤音。

「我們要佔領這棟宅邸,也是有原因的。你仔細聽著。」

頭領走上榻榻米。

妻六退至一旁。

「……」武藏默默不語,再度開始雕刻佛像。

「我們是小西攝津守行長的舊侍從,我是小西與五郎。……關原之役後,我們逃到瀨戶內海,當海盜營生。」

武藏對他們的來歷一無所知,但小西行長的舊侍從,到瀨戶內海當海盜,這是可以想見的。

因為過去小西行長曾任水軍將帥,頗得秀吉的賞識,而將瀨戶內海的制海權授給他。行長所掌領的軍船之根據地,就在小豆島及塩飽諸島。

小豆島位於瀨戶內海的入口處,控制西方與南方的入口,所以從源平時代開始,便是個爭權的要衝地帶。塩飽諸島則是散佈在小豆島以西的西讚岐海上。涵蓋備前與備前之間的本島、與島、廣島、佐柳島、高見島、粟島等等。

行長便統領這個小豆島及塩飽諸島。

(當時前來日本的傳教士克拉西,曾在他的傳記中提及:『……羽柴秀吉成為日本宰相之後,便以其鍾愛如親生兒子的年輕諸侯唐.歐幾斯坦(行長的教名)為水師提督。』)

因此,當行長在關原之役失利敗逃,後在伊吹山的東北粨川穀被捕,並處以死刑,其殘餘部下便逃到瀨戶內海,藏匿在小豆島及塩飽諸島中,其以海盜營生,是不難理解的事。

「你大概不知道關原之役中,西軍敗北的真正原因吧!世人都認為在那場關鍵性的決戰中,就是因為曾與石田治部少輔締結盟約的金吾中納言秀秋中途倒戈,所以西軍才會敗潰。的確,小早川秀秋的倒戈,是令人刻骨銘心的創痛,平過,真正的原因卻起因自關原之役以前。

小西與五郎說出以下的事情。

我們的主人小西行長是個虔誠的基督徒,生長在泉州堺的藥草店。自幼即常有機會與停泊在泉州堺港口的外國人接觸。行長頗得傳教士的鍾愛,所以大約十歲左右,便已成為一名基督教信徒了。

秀吉麾下許多諸侯,都改信基督教,這都是受行長影響之故。

成為基督教信徒的諸侯有:高山右近、小西行長、黑田孝高等人。他們交往密切,感情有如親兄弟。

高山右近與小西行長也勸說細川忠興改變宗教信仰,但細川忠興卻是個天生不信仰宗教的人。

忠興與父親藤孝(幽齋)反目成仇,與弟弟興元斷絕往來,又放逐長子忠隆,殺死次子興秋,是個道地的恐怖人物。

為了改變忠興這種殘暴的個性,才引發行長與右近熱心地勸他信奉基督教。

然而忠興卻只在表面上虛與委蛇,內心卻從未努力去信奉外國的神靈。不過,他卻告訴過他的妻子(明智光秀的女兒)說:「當人們遭遇不幸的時候,耶穌教似乎可以給予人忍耐的力量。」

忠興的妻子在發生本能寺之變時,曾經與丈夫分別,被關閉在三戶野的深山裡。山崎會戰後,由於秀吉採寬大政策,她才能獲許回到丈夫身邊。儘管她可以依賴丈夫的富貴,但生為叛逆之徒的女兒,使她在精神上感到難以負荷。

忠興之妻最後信基督教,成為最虔誠的信徒。

她的教名是「加拉西亞」,小西行長得知她信仰虔誠之事以後,更加確信忠興之所以排斥信教,是因為對於厭惡耶穌教的秀吉有所顧忌,實際上他私底下仍與妻子一起行耶穌教的禮儀。

石田三成決定打倒德川家康,而私下籠絡各方諸侯之時,小西行長便以允許耶穌教可自由傳教為條件,而贊助其計劃。

而後,行長又給細川忠興一封密函,遊說其加入石田三成的計劃。忠興的回答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實際上,忠興卻將密函交給家康,而背叛了行長。所以當家康舉兵征伐上杉景勝時,便已知道石田三成會趁自己不在時,舉兵造反。

細川忠興甚至還請求加入征討上杉景勝。

小西行長確信一旦西軍舉兵征伐,細川忠興會背叛德川家康,而與上杉景勝聯手,襲擊東軍。

但是,當忠興出征時,卻命令留守的老臣,說道:「石田治部少輔將舉兵背叛德川內府,小西行長也參加這次行動。我答應行長加入,但這是騙他們的。一旦行長識破我的用心,必定會十分震怒,而且會抓我的妻子當人質,所以,到時候你要毫不猶豫的先殺掉夫人。」

「……總之,細川忠興是我們的主人小西攝津守行長的敵人。我們這些舊侍從,之所以淪為海盜,是希望日後俟機找細川忠興報仇。……這棟屋子本來是瀨戶內海船大將攝津守行長的別墅,我們計劃以這棟舊主人的宅邸為本營,來進行向細川忠興報復的行動。所以,不允許阻撓我們的人住在這裡。……你懂了嗎?懂的話就儘快離去,否則,就加入我們的行動。」

小西與五郎想說服武藏。

不過,他並沒有說出要採取何種報復的行動。

天正時期,細川忠興與父親藤孝同時成為丹後宮津十二萬石的領主。秀吉死後,受到豐後國(大分縣)杵築六萬石的加封。在關原之役後,則成為豐前小倉三十九萬九千石的太守。

其子忠利駐在小倉城,忠興本人則駐在杵築城。

細川忠興父子若要前往江戶城或駿府城晉見德川家康的話,大概會捨陸路,而選擇海路。小西與五郎等人或許是洞穿這一點,所以才計劃從海上襲擊的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