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篇 廢屋慘狀

這是一棟奇妙的客棧。

在武庫郡的和田崎,有一棟看似豪華的宅邸。裡面有堂皇的正屋,和幾間廂房,但荒廢日久,有如鬼屋一般。

經過數次暴風雨的襲擊,其屋頂早已破損不堪,門戶破落,又無人看守,更形陰森破敗。

當地人有個傳說,說這棟宅邸是足利時代,遠渡重洋,襲擊南方諸國沿海的倭寇首領的宅邸。

太閣秀吉在前往九州,要遠征朝鮮的途中,還曾在此借宿過。因此曾大規模修繕過。

而在石田治部少輔三成在決定與德川家康逐鹿天下時,也曾想過萬一敗北,將退到長州或薩摩,以謀東山再起。所以在兵庫湊預備十數艘軍艦,而且在這棟和田崎的華宅,留下一位心腹小田甚左衛門忠政,看管這些軍艦。

三成失敗後,卻無暇逃到兵庫湊,而被德川家康逮捕處以極刑。留在兵庫湊的軍艦,在井伊直政一聲令下,盡付一炬。

當時,和田崎的這所華宅按理也該焚為灰燼,但直政卻制止放火焚燒。

可能是重視古蹟的心情,使直政作此決定的吧!

和田崎有數件著名史實發生,當平清盛遷都福原時,曾在和田崎設置燈爐堂;在足利尊氏聯合水陸數十萬大軍攻打時,新田義貞的部將,曾以兩萬五千餘水軍,在此拚死應戰。

本間孫四郎重氏拉開強弩,射中足利大軍的軍船,而贏得射術名譽,也是在和田崎濫觴的。

自從關原之役結束以來,已成廣屋的這棟宅邸,不知何時成了無依無靠人們的窩巢。

其中有被撤換之諸侯的舊侍從,有肆虐瀨戶內的殘餘海盜,有作惡多端的破戒和尚,還有一生從事賣淫生的老太婆,在戰場中喪失一條腿的殘兵、更有患了麻瘋病的盲眼修驗者等等。

——沒有一個是正常的人,換言之,這是一群在戰亂之世倖存的無價值之人。

不過,其中有一人十數天前才暫借這所免費客棧一宿。儘管他那一身污穢的外表與其他人大同小異,但從他身上所散發的蓬勃生氣,卻是其他人早已遺忘的東西。那個人就是武藏。

他在這裡出現的第一天,便默默地用銼子削一根直徑一尺,長三尺餘的松木。

正屋有十餘間房間,其他還有個供居住的廂房,而武藏卻選擇北角最破落的一間廂房住下。屋頂滿是破洞,月光從破洞直射進屋內。而牆壁也已毀壞,從裡面可以望見遠方的草原。武藏來此之時,這個廂房尚無人居住。

大約一個月前,有個瘦骨嶙峋的女人在這裡上吊身死,五天後才被人發現。

一個單眼跛腳的野盜把這件事告訴武藏,並且忠告他:「看起來你是個勇不可當的劍客,不過,滿臉皺紋的女鬼也是很可怕的。」

武藏對他的忠告僅報以淡淡一笑。

第三天,他所刻的東西已略具雛形。

武藏想刻的是乘船的佛像,看起來好像是四臂的如意輪觀音坐像。

其中右手一隻是以掌貼頰,另一隻則持唸珠;一隻左手持蓮花,另一隻則在掌中放著看似食物的東西。

他從臉部開始雕刻,而且已大致成形,表情十分高雅、優美。

「武藏兄……」

突然從破裂的牆洞探出一張臉孔,以驚喜的聲音叫道。

武藏抬起頭來,看清對方,也親切地回以:「喔!是妻六!」然後微微一笑。

「我找得你好苦喲!」

伊賀的妻六繞到門口,走了進來。

妻六坐定時,武藏並沒有和他寒暄問暖,只是自顧自地動刀雕刻。

妻六看著他的雕像,問道:「乘船的觀音像,這可真新鮮,你想用來作啥呢?」

「讓它漂在大海上。」武藏低聲回答。

「啊!漂在海上?……你要作佛事嗎?」

「嗯……」

「是要超渡吉岡道場的人嗎?」

「不!那是械鬥,不須要超渡。」

「……」

「過去,有兩個少女為我而死,……我不曾對被我殺死的人感到歉意或哀悼,不過,這兩個少女都對我以心相許,使我深感抱歉。……阿幸、赤音如果不照顧我的話,就不會枉送性命了。」

阿幸是伊予國的海上島嶼的一位純情少女,因為無法忍受與武藏別離的痛苦,而從海岬上投海而死。

赤音則是在備前國邑久郡蟲明村的山中,代替武藏成了池田家目付毒殺的對象。

為了對這兩個少女表示哀悼,武藏才雕刻如意輪觀音乘船的法相,預備將其置於瀨戶內海,超渡亡靈。

伊賀的妻六看著武藏的神情,內心不禁暗暗稱奇。

妻六到現在才知道,這個孤獨、沉默、寡言,從不對人吐露真心話的劍客,為了實踐決鬥者的生涯,甚至連十一歲的發起人,也毫不留情的將其殺害,沒想到也會具有慈悲的一面。

「自從分手以後,發生了太多事情,請容我一一向您稟告。……」

「嗯!」

「首先是夕姬小姐……她現在在奈良的法華寺。」

「法華寺?」武藏點點頭。「我聽伊織說過,她出家當尼姑了。」

「那麼伊織現在還跟隨你嗎?」

「不!我回故鄉的時候,他在那裡尋找我,後來又擅自當我的徒弟。……因為我嫌他麻煩,中途就把他甩掉了,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在那裡。」

「伊織有沒有告訴你夕姬小姐當尼姑的原因?」

「她說是被伊賀谷的宍戶梅軒玷辱的關係。」

「武藏兄,我想求你為夕姬小姐報仇,殺死宍戶梅軒!」妻六雙手扶地,額頭頻頻磕到榻榻米上。

妻六一五一十把夕姬受辱的始末告訴武藏,但武藏並沒有表現異樣的神情。

此時的武藏,完全面無表情。

妻六接下來又一一說出許多武藏認識之人的消息。

澤庵與城之助一齊到江戶去。吉岡道場因後繼無人,終於拆下「室町劍術所」的大招牌,而其寬敞的宅邸則變成京都所司代的私人寓所。

「還有佐野又一郎的母親,叫靜重的婦人,到處在找你,聲言要報仇,這一點,希望你心理上有準備。」

「……」

「另外還有一個把你當成他一生中最大的比武對象,他也在找你。」

「……?」武藏瞥了妻六一眼。

「他是巖流佐佐木小次郎。」

「……」

「你殺死宍戶梅軒之後,勢必會遭遇佐佐木小次郎。」

「……」

「你在一乘寺下松與吉岡門徒決鬥時,聽說曾受到隱居瓜生山中的松山主水指引……。」

「嗯!是的!若不是那位老先生指點我連接瓜生山腰和下松的地下道的話,當時,我絕不可能生還。」

「佐佐木小次郎已經殺了松山主水。」

「啊!」此時,武藏的表情才為之一變。「是真的嗎?」

「是真的!」

「可是,在正常的情況下,那位老先生是不可能被殺的。……」

「松山主水在幫助你之後,大約過了一年,身患中風而半身不遂,佐佐木小次郎明知如此,還向他挑戰,並殺了他。」

武藏的眼睛凝視前方,散發出火一般的光芒。

武藏借住主水的草庵,是在與吉岡門徒比武的前三天。

在這段期間,主水還曾在鳥部野巧遇佐佐木小次郎,親眼看到他以竹竿斬飛燕的神技,而主水當時也曾遭小次郎襲擊。

主水曾告訴武藏有關佐佐木小次郎虎切刀的厲害,而且還問武藏:「你也能斬飛燕嗎?」

武藏答以大概辦不到。

——佐佐木小次郎明知他是隱士,卻還殺了他。

一股憤怒爬滿武藏全身。

就在這時候,一陣騷動聲朝宅邸接近。

住在這個宅邸裡的人,大都喜好孤獨,連進出都保持肅靜。

因為他們很多是被追緝之人,也有些是行動不方便,甚至還有想了此殘生的人。

他們之間從沒有過集體行動。

妻六從破爛的牆孔往外一看,說道:「哦……是十幾個浪人結夥來了。」

由於武藏目前並無想殺他之人,所以他繼續雕刻,以平息胸中的憤怒。

那群浪人浩浩蕩蕩地闖進正堂。

由於屋內門板隔間都已破爛損壞,所以可以看穿整個屋內。

領頭的浪人以光銳的目光環視屋內,然後以不耐煩的聲音說道:「果然都是些老朽和殘廢的廢物。」

「居然沒有一個可以作咱們的夥伴。」

「還是把他們趕出去吧!」

「不!趕他們出去,會散佈謠言,不過,他們都是些老人和殘廢的傢伙,殺了他們還算作了件慈悲的事呢—!」

「說得對,收拾他們吧!」

這裡的居民,對這群人的兇惡表情,都顯出畏懼的樣子。

一個過去可能當過諸侯部下的老人,代表所有人,從三丈遠的地方,徐徐走近浪人們。

「你們有什麼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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