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篇 紅蜻蜓

大阪城的三之丸紅葉廣場,果然名不虛傳,在二千坪的佔地內,種植了數百棵楓樹。套句平凡的用語來形容,就如燃燒的焰火,令人置身其中,不由得嘆為觀止。

北角是鬼門,光是這裡就佔地二百餘坪,四周有種植桂樹的圍牆環繞。

荷蘭劍士格斯塔夫.巴利尼亞尼,早已提前半個時辰,便來到桂樹圍牆下。

這位而立之年的劍士,因為劍術凌厲,而離開歐洲,遠渡重洋,來到東方的國度。

他的父親是在巴黎的波爾多街開設劍術道場。名叫北艾爾.貝爾修,在當時號稱是豪勇蓋世之人。其本名則是亞貝爾.多.貝爾修。

當時,歐洲正值劍客時代,各門各派可謂百家爭鳴。

在歐洲的國境內,到處都可能發生械鬥,甚至在繁華的大都會裡,每天也都有決鬥事件上演。

亞貝爾.多.貝爾修生於劍術道場,所以自孩提時代,即開始勤練劍術,二十歲時,參加近衛青年隊,很快地便嶄露頭角。

隊員中沒有人可以比得過他的劍術。

他與自恃本領高強的豪門貴族進行沒有理由的決鬥,也所戰皆捷。

成為舉世無敵的劍客之後,遭人暗算的可能性也相對地增加了。

有一天晚上,貝爾修在尼爾門前,遭到數十名埋伏的刺客突襲,儘管貝爾修猛如雄獅,但是遭到貝爾修砍斷敵方的劍尖,卻正巧刺到搭乘馬車路經此處的一位修女的胸膛。

這位修女是國王的表妹,也是拉.克羅里亞修院的副院長,所以貝爾修蓋世劍名也因此銷聲匿跡了。

貝爾修逃到荷蘭,化名格斯塔夫.巴利尼亞尼,隱居在海邊的小鎮裡。

但路易王朝近衛騎兵搜索的觸角,也很快傳至這個地方。

貝爾修不得不潛藏在即將出航的船上,這艘船載著他遠離荷蘭,到遙遠的東方去進行貿易。

除了各種交易商品之外,船上還有數位受命到東方傳教的耶穌會傳教士。

不久,水手們發現了貝爾修,貝爾修將自己逃亡的始末告訴傳教士,終於獲得他們的諒解,而充當護衛之幟。

但貝爾修來到東方之後,兩年間不曾動過劍。

事實上,傳教士們也從不曾遭到生命的危險。

最教人感到諷刺的是,貝爾修本人卻不明原因遭到無理的挑戰。

而且傳教士們對於貝爾修被人無禮的吐口水在臉上,也認為不可原諒,所以對比武並不加勸阻。

劍士受到侮辱,只有決鬥一途可以解決問題。

貝爾修正站立在廣場中央。

他身披披風,長劍藏在披風裡面。

這個出生於巴黎,曾歷經無數次決鬥的劍士,自從逃亡以來,第一次獲得用劍的機會,他也想藉此試試自己的功力。

他迅速丟棄披風,丟到前方,並拔出劍來。

首先,他將身體的重心放在左腳,微微傾身向後彎曲,然後筆直踏出右腳,舉劍向上。

他凝視前方一會,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連連向前刺擊數次。

假如他的眼前有蜘蛛懸絲的話,那麼他的劍尖必定命中蜘蛛絲。

不知何時,佐佐木小次郎已來到桂樹牆垣外,正在觀察貝爾修的練習。

——果然厲害……

不論刺擊多少次,貝爾修的劍就像沿著眼睛看不見的軌道,而以紅心為目的地,百無一失,看在小次郎眼裡,更增添了他的鬥志。

小次郎推門,走進廣場,貝爾修回身看見他,作個揖便將劍收入鞘中,而後拾起披風,再度披回身上。

小次郎皺皺眉頭。

在決鬥時,應該脫掉身上累贅的外套或披風才對,但這位洋武士為什麼反而披上披風呢?這到底是何居心呢?

兩人相距約廿步,對峙而立。

「你……」小次郎叫對方。「你會說我國的語言嗎?」

「……」貝爾修沒有回答。

雖然他已在日本待了兩年,但完全不會講日語。

「好吧!反正以真劍比武,不必多說話。」

小次郎說完,慢慢就拔出背負的四尺長竿。

這枝竹竿的「一心一刀虎切刀」神技,在青年篇中早已述及,不過,在此仍略述其要。

小次郎曾在越前的溪谷裡,練習凌空斬飛燕的本領,最後,他拋棄以出劍快速著名的中條流短劍,脫離師門,浪跡各國,並逐漸加長其使用的劍。

其長劍的特色敘述如下。

先高舉長劍,以拜擊的姿勢向前緩緩踏出一步,而後逐漸加快速度,朝敵方逼近,在適當的時機由上向下劈斬。這手劈斬的功夫確有獨到之處。

由上往下劈斬之時,一邊彎曲雙膝,使身體降低,而在敵人被砍成兩截時,他的身體也已完全蹲低。

小次郎在過去無數次的比武當中,都以這手虎切刀一擊致勝。

唯一躲過小次郎一心一刀虎切刀的只有一個人,那便是素以「使用飯綱之人」著稱的松山主水。

小次郎到目前為止,完全無法猜測到這位洋武士,將採取何種攻勢。但他仍慢慢拔出竹竿,擺好架勢。

當小次郎緩緩踏出第一步時,貝爾修仍面不改色,身體靜止不動,披風則長及靴子。

在三十步的距離當中,最初的十步,小次郎以緩慢的速度逼近,而後,突然加速前進。

貝爾修則像一尊銅像一般,紋風不動,只待他逼近。

小次郎的速度化成一陣疾風,把竹竿由上往下拜擊下來,而貝爾修的披風幾乎就在同時向前拋出。

貝爾修投出披風,再迅速出擊,動作快而精確。

但他並無得手之感,他看到披風被砍成兩半,分向左右飛開。

小次郎在披風阻礙之下,沒有順利斬殺貝爾修,而貝爾修的劍尖也無法觸及小次郎。

但接下來的剎那,卻有利於貝爾修。

因為小次郎此刻是完全蹲下的姿勢。

貝爾修以目力無法捕捉的速度,朝小次郎臉上刺去。

假如小次郎沒有修練過斬飛燕本領,其臉部必會被斜砍至頸部。

正當小次郎發覺危險之際,他的右手抽出腰間短劍,揮向前去,架開敵劍。

小次郎之所以使用短劍,並不是他自認來不及以長劍防禦。

這是一種本能的動作,因為他已學成中條流短劍的最高境界,又修練過長劍斬飛燕的本領,才能使出這種發自本能的動作。

小次郎終於以中條流短劍救了自己一命。

但是貝爾修此刻已用雙膝夾住長劍劍身,而且進逼到三尺之距。

換言之,竹竿已完全受制於貝爾修。

不過,貝爾修也因剛才劍被架開,其衝勢太強勁,以致於右手微微感到麻木。

小次郎以短劍的握柄承受貝爾修再次襲來的刺擊。

貝爾修向下瞪視仰臉的小次郎,四目相接在空中迸發出數秒的火花。

當大野治房帶七、八名侍衛進入桂樹牆垣之時,小次郎正高舉竹竿,向前刺擊。

貝爾修向前刺出之時,這一行人在旁屏息觀看,他們都認為小次郎顯然居於劣勢。

貝爾修也不負眾望,暫時壓制了小次郎。

看在旁觀者眼裡,都認為只要貝爾修連續出擊,必然會刺中小次郎的臉部、胸部或咽喉。

這位桀驁不馴劍客的末日已經到來,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但數秒之後,貝爾修以腳踢中小次郎頸部,正欲展開第三度刺擊,就在這一剎那,勝負已見分曉。

在仰面倒地之際,小次郎突然立起抓在手邊的竹竿。

竹竿的劍尖不偏不倚,從貝爾修的下顎直穿至腦髓。

歐洲的劍法,包括刺擊、接劍、迪斯普格基(以劍尖捲落放劍)、橫掃反擊等等千變萬化的技巧,但很不幸的,貝爾修無法在小次郎的虎切刀下施展出來。

小次郎漫不經心地起身,自下顎被竹竿貫穿的貝爾修仍挺直站立。但已然斷氣。

「好身手……」治房走近小次郎身邊,漲紅著臉說道。

「我佐佐木小次郎比武過二十幾場,還不曾有過敗績……」小次郎不可一世地揹起竹竿說道。

「您的流派是……」

「一心一刀虎切刀。」

「你願意在右大臣大人(秀賴)御前表演你的身手嗎?」

「這就要看看你的條件了!」

「你的意思是?」

「一千石!」

「什麼!一千石?」治房難以置信似地看著小次郎那與眾不同的裝扮。

「你也太過於傲慢了,你不過是個沒沒無名的劍客罷了。」治房感到些許不快。

這時候,小次郎沉吟了一會,突然仰頭巡視空中。

一群紅蜻蜓悠閒地飛過。

這群紅蜻蜓像是在享受秋陽的溫暖,時停、時飛、或高揚、或低舞,姿態曼妙。

瞬間,小次郎以右手按住竹竿的握柄,迅即在空中掃出一道閃亮的光芒。

治房睜大眼睛,俯看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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