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年篇 巨城出頭人

第二天早上,大阪城的出頭人片桐市正且元,在入城之後,才聽說淀君所延聘的基督教傳教士的護衛,要與佐佐木小次郎舉行比武。

且元立刻傳訊負責三之丸守備的大野庄馬守治房。

大野治房是大阪城最有權勢的大野修理大夫治長之弟。

根據後人的評斷,大阪城的忠臣是片桐且元,大野治長則是侫臣,而且還是淀君的情夫。是公開的秘密。

不過,實情並非如此。

片桐且元是個懂得明哲保身的人物,大野治長是個一無所懼之人,絲毫不懾於德川家康的威勢。

故且元與治長之間,可說是水火不相容。

且元盡力想保住豐臣家的社稷,而遭到治長一派所排擠,這種說法也是不正確的。事實上,且元是因為一味地維護自身利益,才受到治長的蔑視。

但不論且元如何全心全意謀豐臣家的安全,或者完全心向德川家康,其結果仍是一樣的,因為家康早已打定要滅毀豐臣家的念頭。

既然有此決定,則不論大阪的當權者如何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

他說:「假如秀忠大人要前往京都的話,也應該順道來大阪城,以便在故太閣殿下靈前,稟告其晉昇為內大臣征夷大將軍之事。」

他的意思是:家康雖高居將軍之職,且傳位秀忠,但德川家終究是豐臣家的臣下。

曾經蒙豐臣家恩顧的諸侯們依然健在,如:加藤清正、淺野長政、堀尾吉晴、池田輝政、前田利長……等等。

大阪城的諸將認為,只要其中的加藤清正和淺野長政依然健在,家康就必須對豐臣家表示敬意。但後世的人認為,這些人只為了能居住在全日本第一大城,而故意視而不見。

這種嘲謔未免過於苛刻。

事實上,註定要被毀滅的人,寧可沉溺於無知的平靜,也不願掀起真相的波濤。

「庄馬,你說荷蘭劍士要和一個叫佐佐木的劍客比武,是嗎?……」片桐且元皺著眉頭問大野治房。

「馬上要在三之丸的紅葉廣場比武了。……」治房答道。

這位二十歲的年輕人,母親是大藏卿局,哥哥是修理太夫治長,為人磊落,不爭權奪利,只希望自己以一個武士立身。

從治房的樣子,可以看出他十分希望親臨比武的現場,觀看外國劍士以何種秘技,對付本國的劍客。

且元厭惡地看著對此事興味盎然的治房,忠告道:「庄馬,你可知道世人都以為大阪城不斷地延攬在關原之役中喪生之諸侯的舊臣,是具有不良的意圖……。今天早上的比武,說不定會引起無謂的謠言,希望藉助你的力量,使比武取消。」

「市正先生,您未免多慮了。」治房笑著說道。

「無謂的謠言,還是避免的好。希望你可以勸阻。」

「昨天,那位佐佐木小次郎在荷蘭劍士臉上吐了一口口水。……洋劍士和我國武士一樣,一旦受到侮辱,就不可退縮。而且,我也不允許有人侮辱淀君殿下所延聘的傳教士的護衛。」

治房堅決地回絕且元的要求。

且元身為大阪城出頭人,卻缺乏足夠的氣概,來威逼治房取消這場比武。

他只是不斷地提及不要引起無謂的謠言。

且元的外貌卓越,體格魁梧,所以贏得一般人的尊敬,也獲得淀君的信賴。然而大野治長、治房兄弟,卻早已洞穿其明哲保身的小心作風。

治房不等且元說完,便迅速離座。

治房直接前往兄長治長的房間「唐獅子之間」。

在大阪城內,諸侯的私人房間,可依其房內所給的圖案,而命名之。如「唐獅子之間」、「麒麟之間」、「虎嘯之間」等等。

治長正在翻閱桌上的一本帳冊。

那是從慶長五年到今天為止,以秀賴之名營建神社、佛閣的帳目記錄。

慶長五年——營造大阪四天王寺及醍醐三寶院金堂。

慶長七年——營造石山寺及東寺金堂。

慶長八年——捐贈寺領子河內叡海寺,重建河內八幡宮。

慶長九年——營造東寺南大門,橫川中堂、三條曇華院、攝津勝尾寺。

即使是今年,仍繼續營造三寶院的仁王門、多田院的本堂、中堂、御影堂,和相國寺的法堂。

甚至可以誇張地說,所有神社、佛閣的樂捐簿上,都有秀賴的名字。

這一切都是淀君為秀賴祈福所捐贈的。

未免所費太多了吧!

治長之所以起疑,是因為昨天聽且元提及:「將軍家曾向我們提議,是否願意重建方廣寺的大佛。」

京都東山的方廣寺,是在天正十四年,由秀吉所建。

大概沒有第二個像秀吉那樣不尊重信仰的人了,他之所以建築方廣寺,其目的只有一個:「何不在京都建一座可與奈良東大寺大佛媲美的寺院?」

當他聽說奈良大佛的鑄造,費時二十年之時,秀吉立刻下令:「五年間便要完成。」

但是,以當時的技術,根本不可能在五年內鑄造高達十六丈的大佛,負責建寺的前田玄以,便請求秀吉改建木像。

雖說是木像,仍然有許多須要考究的細節,例如塗抹用的泥灰須用一萬包蠣殼磨成,而彩色顏料也須由中國輸入。

此外,為了建築安置大佛的大佛殿,光是建地基,搬運石牆所用的巨石,及棟樑的巨木,都須花費相當的時間和精力。

為了誇示石牆雄偉氣魄所用的巨石,根據細川藤孝估計,從三日月山切割、搬運來的巨石,長達十三尺,寬六尺、厚六尺,動用四千名人伕來搬運。

為了建造棟樑,還尋遍全日本,才在嵩古山發現良木,家康於是下令砍伐,沿河流至熊野灘,再經由海上運抵大阪,光是這種樹,就動員了五萬人伕,和千兩黃金。

天正十七年,方廣寺才告完成,這是秀吉下達命令的四年之後。大佛殿的規模美侖美奐,堂高三十丈,面積東西七十八丈,南北八十二丈;地基南北三十三丈,東西二十二丈。堂中所使用的樑柱大小計九十二支,光是西門的仁五門,高度就達六丈六尺。而金剛力士的高度則為二丈六尺。

這項工程以高野山木食上人擔任總監,動用一千萬人伕才完成的。

大佛殿裡供奉的十六丈盧遮那坐像,其雄偉氣象,似在誇耀太閣秀吉的蓋世威儀,以及永世不朽的象徵。

但時間才過七年,一場大地震撼動了京都,大佛像也完全倒塌崩潰。

秀吉原本計劃重建,卻因為生病,而未能實現。兩年後,秀吉便去逝了。

大佛重建的心願,直到秀吉死後第四年——慶長七年,才獲得實現。

家康傳詔片桐且元,提議秉承太閣遺願,重建方廣寺。

且元將此事稟告淀君,淀君自然不會拒絕,便以且元為總指揮,於該年開夏便動工。

但是,在盧遮那坐像完成七分之譜時,突然發生一場原因不明的火災,連同大佛殿都化為烏有。

當時謠言四起,說是有人故意縱火。

又過了三年。

德川家康又以將軍秀忠之名,提議重建大佛。

淀君自然又欣然接受,並開始大興土木。

大野治長到此才洞悉德川的陰謀。

——德川企圖藉此耗盡大阪城儲備的金銀。

——當初,縱火的人一定是家康指使的人。

家康巧妙地利用淀君篤信神佛的心理,達成其政治的陰謀。

——家康這個老匹夫!

直到此時,治長才完全覺察出那個豐頰童顏的老人,正在打什麼算盤,不禁令他感到悚然。

「兄長……」

從背後傳來治房的叫聲。

「什麼事?」

「今天早上,有一位傳教士的荷蘭護衛,要在三之丸紅葉廣場,和一個叫做佐佐木小次郎的劍客比武,您想去看看嗎?」

「胡說!」治長頭也不回地咆哮道:「我有那種時間嗎?」

「可……可是……」

「你想說什麼?」

「市正認為不要因此引起無謂的謠言,而命令我設法取消,但是我拒絕了。如果您也前去觀看的話,他就無話可說了。……」

「市正只是想顧全德川的顏面,你不必對他客氣,照常比武。」

「是!」

治房離去。

治長考慮了一會,去到白駒之間來會且元。

「想請教您一件事,營造多田院及相國寺之後,是否還要修築其它的寺院呢?」

且元以不信任的眼光,看著治長慎重其事的態度。

因為舉凡修築神社佛閣之事,向來都由且元主其事。

「是的,還有南禪寺法堂、北野經堂、石清水八幡宮、生國魂神社,以及上醍醐御影堂、五大堂、如竟輪堂、樓門……等等,你問這些作什麼呢?」

「這五年來,您可計算過花費了多少公帑嗎?」

「知道,又如何呢?……你想看帳冊嗎?」

「就是看了也是枉然,花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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