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清澈晴朗的秋空裡，連續劃過一陣陣強勁、尖銳的聲響。
這是從突出於海面的一塊巨大岩石上，所發出的哀號。
一顆狀如蟠龍的老松樹，攀附在岩石上，樹幹上繫著一條粗繩，在十數公尺的下方吊著一塊橫木。
一個人坐在這個原始的鞦韆上，用銼子和鐵鎚在雕鑿岩石。
他所雕刻的似乎是不動明王的像，光是明王佩劍的長度就超過十尺。
雕像大約已完成八分，其背後的迦樓羅炎也大致完成了。
然而，這是一項十分危險的工作。
腳下的紅土絕壁驟然朝內側凹進，數丈的下方便是疏林點綴的海灘。
稍一不慎，整個人便會跌落海灘，摔得粉身碎骨。
從事雕刻的人，是個蓬頭垢面，裝扮有如乞丐一般的大漢，他的眼睛放射出劍客特有的光芒。
這項危險的工作，在半年前便已展開。
從海邊到村子大約有二里的距離，每天早上，這個人便在同一時刻出現，然後一整天不停地敲擊岩石，到黃昏才回家。半年來不曾一天休息。
是的——連風雨交加的日子也不曾中斷。
這裡是一處深灣，海面上漂浮著幾座島嶼，阻礙遠望的視界，但仍然有許多船隻繞道至此，來觀看這項艱鉅的工作。
「到底這個人許了什麼樣的大願呢？」仰望這項工作的人都百思不解。
有的人把船停到海邊，以手握嘴，大聲發問，但雕刻者並不回答。
那雙手似乎從不知道休息的滋味。
仰望的人們只好認定這個人必定是執著於某種信念。
在洛北瓜生山下一乘寺村下松，與吉岡道場的七十餘名徒眾展開一場生死之鬥的武藏，在往後的三年當中，行蹤不明，原來是藏居在面臨瀨戶內海的備前國邑久郡蟲明地方。
頭頂上的松林，有足音接近。
「武藏先生……」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從岩石後面露出臉來，出聲叫喊。她長得眉清目秀，膚色黝黑，相當富於野性美，而且表情生動。
「有客人來找您。今天就作到這裡吧！」
「客人？是誰？」
「是長船來的刀匠。」
「喔！」武藏點點頭。
距蟲明數里以外，有個長船村，自古以來，此地便以刀匠、劍匠世代相傳，且承襲秘傳，而聞名天下。
長船的冶鍊業，是以近忠為遠祖，近忠之子光忠，光忠之子叫長光。
有一次，鄰村福岡的寶巖院失火，藏經樓的大門因鐵鎖卡住，而無法打開，長光聞訊趕來，一劍將鎖斬斷，從此以後，這把劍便聲名遠播。這件事又傳到宮廷裡，長光便將這把劍獻給天皇，成為御物。
大永年間，一場洪水把長船著名的冶鍊之家完全吞沒，僅餘祐定一家。
長船冶鍊業的全盛時期，是從鐮倉幕府的中葉到天正年間，這其間名家輩出，多至千家。
祐定的名聲，從文明年間，由父子徒孫代代相傳，直到慶長年間猶存其名。
武藏之所以會到長船村造訪當代祐定，主要是由於松山主水曾告訴他：「劍客就必須有名劍相佩。」而且替他寫了一封介紹信。
這已是兩年前的往事。
祐定看完介紹信，便對武藏說：「請給我一段時間打造該劍。」
他所謂的一段時間，竟然是到兩年後的今天，而在今天以前，武藏無時無刻不在等待。
武藏抓住粗繩，攀附而上。
在上面等他的女孩，名叫赤音，她並非蟲明村的人。
山中有一座修驗者的道場，其中一名修驗者綁架了遭船難漂流到沙灘的船夫之妻，而生下了赤音，這也是武藏道聽塗說的。
赤音從十歲開始，便獨居在修驗者遺棄的道場。
距道場一百公尺左右，是一座荒廢的「裳掛寺」，武藏就居住在寺裡。
這裡有一條極陡的坡道可通村落，赤音大約只須花半個時辰便可走完。
也就是說，漂泊的劍客，和修驗者的棄兒，在此地村民的白眼中，過著形同野蠻人一般的生活。
「武藏先生……」走在前頭的赤音回頭說道。
「嗯？」
「雕像快完成了吧！」
「嗯！」
「完成之後，你就要離開這裡嗎？」
「嗯。」
「……，我又要變成孤零零一個人了。」赤音像自言自語般地細聲說道。
武藏並沒有提出要求，但赤音卻自動為他做三餐。
「武藏先生，您要離開的時候，是不是可以讓我同行呢？」
「……」武藏沒有回答。
這時候，赤音突然雙膝跪地，以誠懇的表情，合掌說道：「求求您……」
武藏默默走過她身邊。
「這還不行嗎？」
赤音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尾隨在後。
武藏走進毀壞的寺門。
慶長五年的關原之役，依附石田三成而敗北的宇喜多秀家逃回故鄉，在黑井山裳掛寺藏匿了近三個月。
本來宇喜多秀家是在此邑的久郡發跡的，裳掛寺便是秀家的祖父直家重建的。
秀家被捕，放逐到八丈島，裳掛寺的住持也遭放逐，此後裳掛寺便成無人的荒寺，狐狸就在此營居。
武藏就住在崩塌的本堂。
在本堂裡等候的是長船的刀匠祐定。他是個年逾六十，瘦削如白鶴般的老人。
膝前放著一把以褪色的布包裹的長劍。
武藏在他面前坐下，祐定沒有寒暄半句，開門見山地說道：「打造好了。」
然後解開布，拿出白鞘長劍。
「謝謝您！」
武藏恭敬地接下，隨即拔劍直立眼前。
武藏的目光從劍尖一直凝視到劍柄，的確與眾不同。
鵜首造型的劍尖，青鐵材，鋒利的刀刃，細緻的花紋，大大的彎度，和沉重的……。
武藏忘情地凝視，幾乎忘了時間。
祐定不發一言，怔怔地注視武藏的表情。
過了一段長久的時間，武藏才把劍納入鞘中，說道：「打造得很好，太謝謝您了。」
祐定似乎是個性情怪異之人，他沒有任何異樣的表情，冷冷說道：「若是滿意就交給你了，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請吩咐……」
「以後你與人真劍比武時，請務必查明對手所持的劍的來歷。看看是天國或三池鍛冶，還是千手院、耒一類、粟田口、吉岡一文字……等等。假如這把劍有折斷、彎曲、刀鋒受損等情形，請務必通告我。……萬一你以祐定為你打造的這把劍比武落敗的話，也請旁觀的人將當時的情形記錄下來。」
「好的！」
「那麼，謹祝你幸運！」
祐定沒有喝赤音端出來的茶，便起身準備離去。
走了幾步，祐定又想起什麼似的，轉頭看著送他出來的武藏。
「你在海邊雕刻的不動明王，大概快完成了吧！……」
「再一個月就完成了。」
「一個月？似乎太久了吧！」
「我已經花費了半年時間，再花一個月……」
「不，我的意思是說池田家不知能否等到你把不動明王完成。」
「怎麼說呢？」
「大約在我剛來的時候，有幾名池田家的侍從也來到蟲明，好像是來尋寶的。」
「尋寶？」
「等一下大概會有官府的人來這裡。」
祐定只丟下這句話就離開了。
二
「武藏先生！武藏先生！」赤音的喊叫聲破壞了黎明前的寂靜，也驚醒了武藏。
赤音跑進本堂，氣喘吁吁地說道：「武藏先生，官府的人來了，……你快逃吧！求求您，快逃吧！」
「找我嗎？……為什麼官府的人一來，我就必須逃呢？」
「可是，武藏先生，您似乎是為了懺悔贖罪才雕刻不動明王的像。……」
「我並不是為了懺悔贖罪才刻不動明王。」
「真的嗎？」赤音臉上閃爍著不安的神色。
「我不是犯人，雖然我殺過許多人，不過，那是在比武場上，除此之外，我沒有作過作姦犯科的事。」
「真的嗎？」
「你真多嘴！」
武藏穿過走廊，來到廚房，以雙手接住從懸桶流下來的冷水。
這座寺院已經荒廢得不堪居住，屋頂、天花板、地板都破舊不堪。
只有廚房經赤音收拾之後，還堪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