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柿子成熟了。

武藏站在門口仰望,眼前有一棵結滿紅色甜美果實的柿子樹,在秋陽照射下,給單調的天空染上眩麗的色彩。

十年前,被稱為辯之助的十一歲少年,一變而為無三四,而離開這個久違的家。

庭院及主房的稻草屋頂,都長滿了雜草。

通過門口進入庭院,武藏凝望這一幕荒廢的景象,深深感覺到,這才符合往日瘋狂無情的無二齋的亡靈,在此閒遊流連。

只有柿子能使他稍稍喚起童年的記憶。

附近的居民,大概是畏懼無二齋的鬼靈作祟,任憑柿子爛熟掉落地上,也無人來此擷取果實。

武藏的內心興起淡淡的愁緒,繞過後院,登上梯田間的小路。

生苔的墓碑、廢寺、桑田、松樹林的佈置,都和十年前無二致。

但是穿過赤松林,卻已不見棄姥小屋。

十年前,無二齋曾砍斷十數根赤松,將辯之助追趕至此。

武藏腦海裡不斷回憶起當時的光景,在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上,聳立著一塊巨大的岩石,那裡原是小屋的所在地。

這塊岩石則本是位於後方陡坡的正中央。

辯之助與無二齋決鬥時,不停地後退。然後他站在岩石上,使勁一躍而下,剎那間,岩石鬆動,滾落斜坡,壓死了一名功夫蓋世的劍客。

岩石還停留在那裡。

武藏駐足在那裡,保持長時間的靜默,眼睛則一直停留在岩石上。

突然,他舉起雙手,按在岩石上,使出渾身氣力,將岩石推動。

岩石果然移動了,頓時,發出轟然巨響,往赤松林的斜坡滾落下去。

武藏走下來,將停滯在桑田裡的岩石繼續推動。

岩石穿過廢寺的墓地,從小徑滾落而下,大約費了二分之一時辰,武藏才把岩石推到平田家的庭院。

雖然全身汗水淋漓,武藏仍繼續將岩石推到一個雜草叢生的土堆前。

這是無二齋葬身之地。

當辯之助將他的屍首埋在這裡時,曾暗自發誓:一旦我成為一流的劍客,必會回到這裡,把這塊壓死你的巨岩,刻造成你的墓碑。

現在武藏已滅掉吉岡一門,所以,他回到此地來實踐他的誓言。

他把土堆夷平,將巨岩放在上面,然後稍稍休息一下,再以自己攜帶來的銼子,在岩石上刻字。

當太陽逐漸西沉時,武藏才刻好幾個大字:

天下第一劍客

平田無二齋之墓

「……無二齋先生……」武藏呼叫著:「假如您的靈魂還在這裡徘徊的話,從現在開始,就請你進入這塊墓碑成佛吧!」

就在這時候,從門口有人大聲吶喊,而後跑了進來。「果然被我料中了!」

武藏看到對方是個年齡與他離這裡時的年紀不相上下的少年,不禁皺起眉頭。

「我們是初次見面,我叫山野邊伊織。」

武藏不發一言,走了出去,伊織緊緊追隨他,說道:

「叔叔,我是從奈良到這裡來找您的,請你不要這樣不理不睬。」

「奈良來的?為什麼要找我?」

「是夕姬小姐託付的。……從那時開始,我和伊賀的妻六叔叔,一直陪伴夕姬小姐,在尋找您呢!」

「……」

「這是真的,我們一直在找您呢!」

「小姐現在呢?」

「這……」伊織猶豫了一下,然後搔搔頭,「小姐已經在奈良的尼姑庵裡了。」

「尼姑庵?難道她當尼姑了嗎?」

「是的。」

「為什麼要當尼姑呢?」

「……這個……」伊織張口結舌不知該怎麼說,突然下定決心似的,堅定地說道:「武藏先生,難道女人都非得守住貞操嗎?」

「對好女人來說,貞操是僅次於生命的東西。」

「小姐就是被奪去貞操了!」

「你說什麼?」

「她被伊賀谷的宍戶梅軒奪去貞操。」

「真的嗎?」武藏怒目圓睜,他回憶起梅軒所使用的鐵鍊鐮刀,和他那一臉殘暴的兇相。

「小姐羞憤的想當場自殺,幸好下柘植的大猿及時阻止……從那時開始,小姐就決心出家了。」

「……」

「武藏先生,假如我可以找到您,和小姐見面的話,小姐就不會去當尼姑了。」

「……」

「就是因為沒有見到您,所以小姐就當尼姑去了。」

「……」

「像她那麼美麗的小姐,當了尼姑實在太可惜了。……叔叔,難道您不這麼認為嗎?」

「……」

武藏回憶起與夕姬在昌山庵的客廳共宿二夜的情景。他不曾碰夕姬一根汗毛,這種異常的耐力對武藏而言,實在比決鬥來得更艱苦。

——那時候,我是否應該將她據為己有呢?

他的內心湧起些許悔意,但是他很快地將這種意念排除。問道:「你為什麼會來這裡呢?」

「我聽澤庵師父提起您的故鄉。——於是我和妻六叔叔分手,前往宮本村,在那裡打聽出您是在這裡度過童年的,所以,我又到這裡來看看,沒想到,您果然在這裡。」

「為什麼要找我呢?」

「我聽說您在一乘寺下松曾單獨對抗吉岡道場的百位門徒對敵,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所以,我想請您收我為徒弟。」

「……」

「武藏先生,請您答應我吧!」

武藏兀自走上小路,伊織仍不斷在他背後行禮。

武藏沒有回答。

「就算您不答應,我還是要作您的徒弟。可以了吧!武藏先生?……」

伊織穿過武藏身邊,跑在他前面,然後舉起雙手,大聲叫道:「哇!從現在開始,山野邊伊織就是宮本武藏的徒弟了!」

「阿吉……」

臥病的人出聲叫道。正在廚房做飯的阿吉立刻應聲,然後急忙將手擦乾。

阿吉——這個被賣到京都妓院,名為「夕加茂」的少女,終於回到故鄉,寄居在新免家。

因為她得知武藏的姊姊患了胸痛的病,便決定來此照料她。

「有什麼事嗎?」

阿吉進入客廳,於幸便對她說道:「我沒有看到伊織,他到那裡去了呢?」於幸問起昨天才到這裡,並且借宿在此的少年。

「他到武藏幼年居住的石海村平田家去了。」

「到那裡作什麼呢?……自從武藏離開後,那裡已經成了一座空屋了。」

「他說想看看武藏最初習劍的地方,所以就跑出去了。」

「那個孩子說過要當武藏的徒弟。」

「是的。」

「作個劍客,到頭來免不了死於決鬥……」於幸嘆口氣。

她的弟弟武藏向京都的吉岡道場挑戰,殺死當主清十郎,接著又殺死他弟弟傳七郎,這些風聲早已傳到宮本村了。

假如於幸的身體還很健康的話,或許會以弟弟這些英勇事蹟為榮,並且高興他能揚名天下。

但是臥病經年的於幸,不僅沒有感到高興,反而感到不安。

——萬一武藏有了不幸的話,新免家就絕後了。

——至少在我死之前,他能回來看看我。

她這種心願與日俱增,被賣到京都的阿吉回來之後,一心一意地照顧她,並且時常說些武藏的事情給她聽,令她感到頗為欣慰。

「阿吉,你能夠回來,表示你的心還是很純潔的。」

「這一切都是武藏所賜。」阿吉答道。

「阿吉,你從小就喜歡武藏吧?」

「是的。」

「假如武藏能夠留在家鄉,娶你為妻,過著平靜的生活,那該多好。……」

「……」

「當個揚名全國的劍客,也不一定是幸福的事。……」當於幸說到這裡,從遠處傳來口哨聲。

「啊!是伊織回來了。」

阿吉走到門口迎接,伊織在門口便大叫道:「主人回來了!」說著跳了起來。

阿吉認出伊織身後的人是武藏,心跳不禁加速跳躍著。

武藏走到門口,但他並沒有立刻看出門口的女人是阿吉。

他聽伊織說,有個女人在照顧姊姊,但他作夢也沒想到就是夕加茂。

「您回來了!」

武藏對著低頭行禮的阿吉,輕輕點個頭,便走進客廳。

「武藏回來了嗎?」於幸從裡面出聲說道。

「是的,我回來了!」武藏走進屋內,看到病懨懨的姊姊,說道:「很抱歉,不知道你病得這麼重。」

「太好了,你回來就好了!……」於幸忍不住流出眼淚。

三年來,武藏不曾回過故鄉。

武藏曾經和村民約定,他一年回鄉一次,收取租金,而租金的代價,便是讓天下人知道宮本武藏的劍名。

「你在家好好休息一陣子吧!」於幸誠心地央求道。

「不行,我今晚就要離開。」

「啊?……為……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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