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生死之客

「松樹的聲響在暗示人們,秋天的腳步近了。」澤庵一邊啜粥,一邊說道。

幾天來,早晚都有些許涼意。

坐在對面的城之助低著頭,動筷子,問道:「師父,你想武藏還活著嗎?」

「大概吧……」

城之助抬起頭,注視著澤庵。

「大概還能活著吧!」

「師父,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後漢書上有句話說,良醫不能救無命鬼,彊梁不能與天爭。所謂彊梁是指強壯有力的人,而武藏就是彊梁。表面上看來,武藏似乎是在與天爭,他獨自一人對抗吉岡眾徒,這是平常人所無法做到的,也是缺乏運用謀略的作法。……不過,我認為武藏是個運氣很好的人,換句話說,武藏不是在與天爭,而是在試試自己的運氣。俗語說,只要本領高強,就是神也會讓他三分。武藏就是這種人。……就算他現在與一百人、二百人,甚而是三百人為敵,也絕不會丟了性命。」

「……」

「但是,如果他憑恃這身本領,而老是想作這種生死之鬥的話,那麼,總有一天會有不測的。……武藏何時才會領悟出決鬥的空虛呢?我真希望早日看到這天的到來。否則,說不定到他死了,也領悟不出這一點。……」

「難道武藏忍心殺死十一歲的發起人嗎?」

城之助對於這種行為認為相當不可原諒。

「武藏目前為止,大概還不會後悔自己殺了那位十一歲的少年。」

「師父,您認為這種舉動可以原諒嗎?」

「人在被死亡所迫時,會作出難以想像的殘酷行為。武藏所表現的就是這種行為。……武藏並不是因為領悟了生死由命的道理,所以才闖進下松的決鬥場,而是武藏轉變成野獸,殺進了死地。以第三者的立場看來,這似是一種瘋狂的舉動,但野獸的行為無所謂正常或瘋狂之分,它們的原則只是不殺死對方,自己就不能生存,如此而已。……今天武藏所作的,便是幾萬年前,我們的祖先為求生存所進行的原始格鬥。……不論是你或我,只要是男人,都具有這種鬥爭的本能。……」

城之助看著滔滔不絕說話的澤庵,內心自忖著:若是發生在自己身上,自己將會怎麼作呢?

——假如是我的話,絕不會殺害一個十一歲的小孩。

城之助把餐後的剩餘飯菜收進廚房,一邊洗碗,一邊仍執著地想著這件事。

就在這時候,玄關傳來有人造訪的聲音。

城之助出去一看,原來是一位中年的武術家婦女,打扮成族人模樣。

「宮本武藏如果住在這裡的話,請為我引見。」來者的表情十分僵硬。

「武藏不住在敝庵。」

「假如你知道他在那裡的話,請告訴我。」

「我不知道。」

「聽說貴庵的住持是大名澤庵的出家人,我想向他請教武藏的行蹤,請為我通報一聲。」

「我師父也不知道武藏的行蹤。」

「只憑你這麼說,我不能苟同,還是請你通報一聲吧!」來者似乎心意已決,眼睛裡射出堅定的光芒。

城之助只得問道:「可以請問您是何方人氏嗎?」

「我是被武藏在一乘寺下松殺害的佐野又一郎的母親。」

城之助通報之後,澤庵命令他請訪者進入客廳。

佐野又一郎的母親靜重,坐在澤庵對面,慎重其事地行個禮,便問武藏的去處。

「你問這個有什麼打算嗎?」

「我要為公公及兒子報仇。」靜重開門見山地說道。

澤庵頗感意外,他正視靜重的臉,說道:「武藏和七十餘位吉岡門徒決鬥,最後殺死二十二人,輕重傷有三十餘人,你可知道這件事?」

「我知道。」

「既然知道,還要報仇嗎?」

「是的!」靜重點頭。

「這如何解釋呢?……」

「宮本武藏不是鬼神,而是人,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殺不死!」

澤庵搖搖頭,說道:「剛剛我才跟這個孩子提起這件事,武藏現在正值氣勢最盛的時期,所以凡攻必取,凡戰必勝。是個無往不利的人,我勸你還是不要枉送性命吧!……」

「他殘忍地殺害一個年僅十一歲的孩子,我不容許他這種畜牲的行為。……即使反被他殺死,我也死而無憾。」

「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不過,並非我在袒護武藏,其實,以你兒子為發起人的,是他的祖父佐野又左衛門,不是嗎?」

「是的!」

「在戰爭或比武當中,都以殺死敵方大將便算得勝,雖然對方是年僅十一歲的少年,只要他是發起人,武藏當然可以取下他的首級。」

「你說的言之成理,可是,他殘殺幼小生命的殘暴行為,是天理不容的。如果,您是一位講迪三惡道(地獄道、惡鬼道、畜牲道)的高僧,那麼,一定也會認為這是一種不可原諒的行為吧!」靜重的柳眉深鎖,毫無血色的臉上因激動的情緒,而引起陣陣痙攣。

「武藏在面臨激戰之時,一定是化身為野獸了。」

「師父,不論您如何替他辯解,也不能政變我的心意。請告訴我武藏的去處。」

「武藏與吉岡傳七郎比武的前十天,就離開敝庵,此後就不曾回來。這話一點不假。……他是個慣居深山野外的浪人,我無法推測他何時會回到這裡。……愚僧唯一可以斷言的是,武藏現在已不在京都了。」

「我聽說武藏受了重傷,我想,他一定還躲在京都某處養傷才對。」

「不!武藏已經由野獸歸還為人身,回復人身的武藏,是個處事謹慎的人。……他一定知道吉岡門人四處在尋找他,所以,他絕對不會滯留在京都,一定早就遠走高飛了。」

「如果您知道他的去處,請洩露我一點線索……」靜重毫不死心地央求著。

「你已經請了高手幫助你嗎?」

「我一個人對付他!」

澤庵無奈地搖搖頭。

「你真是個倔強的女人……。」

「求求你!」靜重低頭行禮。

突然,澤庵的表情大變。

「佐野夫人……」

「是!」

「你以一個女流之輩,想殺武藏報仇,卻又向曾經收留武藏的人探聽他的去向,從這一點看來,你已經輸給武藏了。」

靜重表情凝重地看著澤庵。

「像你這種天真的心理,如何能殺死武藏呢?難道你不曾下過必死的決心,去追蹤武藏嗎?難道你不能不依賴他人指點,靠自己的眼和手腳,去將敵人找出來嗎?就算你有這種魄力,以你這種女人的天性看來,也難保不會在最後關頭動了姑息的念頭。有了這種依賴的天性,不要說尋仇,就是花費十天的光陰,也找不到武藏。」

「我懂了!」靜重低下頭,她的臉有如死人一般地蒼白。

靜重離去之後,澤庵仍坐在座位上,眼睛凝注在半空中。

城之助看到澤庵這種凝重的表情,不敢出聲叫他。

不久,澤庵恢復原貌,叫道:「城之助。」

「是!師父有什麼吩咐?」

「你應該把自己的腳殘廢這件事,看成因禍得福。」

「……」

「假如你四肢正常的話,一定會作武藏的徒弟,成為劍客吧!」

「殺人!被殺,與敵人周旋,落得居無定所,終其一生,都過著流淚的生活。……這簡直是荒唐!」

「……」

「城之助,從現在開始,你應該致力於學問的鑽研,著書立說,成為一代學者。……那麼,你死後,你的著作仍會留傳百年,甚至二百年、三百年之後。」

這天下午,「昌山庵」又來了另一位客人。

他是柳生但馬守宗矩。

澤庵與宗矩是舊知。澤庵曾在數年前,前往小柳生莊,在城中滯留一個月。

在這段期間,宗矩深深仰慕澤庵的風範。

宗矩命隨行的侍從在巨椋池畔等待,隻身前往昌山庵造訪。

宗矩說起他正要回江戶,順道邀請澤庵同行。

「如何?您是否有意到江戶走走呢?」

「又右衛門大人!」澤庵說道:「你似乎一直想拉攏我澤庵,歸附德川家。哈……哈!其實作為和尚的,所要侍奉的神佛,就多得力有未逮了……」

「不!我想向您學習的事實在太多了。」

「又右衛門大人,您已經不是劍客,而是領有一萬石的諸侯,所以,您要從我這裡學習事物,不啻是違反理了嗎?你只要在為政之時,多加小心就可以了。」

「其實,我並沒有放棄劍客的身份,而且,我現在的身份是德川家劍術教練。」

「大將軍命令你把柳生流改編為德川家劍術的主流,是吧?……若是這樣的話,你應該作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把柳生流改編為神秘的流派。」

「怎麼說呢?」

「我是說不要與其他流派比武,而是淨化柳生流成為修身養性之用。」

「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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