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死亡的黑暗

這個時刻的北叡山,已被朝霞染紅,但因為今早的烏雲濃密蔽天,使得樹林及竹林裡都還是一片漆黑。

躲在石塊後面的武藏,一定計劃要逃到那片漆黑中。

「出來了……」

其中一人大聲吶喊,但他的餘音尚未消失之時,鮮血已灑噴四下。

武藏的身影,已經跑到十尺以外的地方了。

有幾個人擋住他的去路,但隨即臉部變得扭曲,目眥盡裂。

武藏奔馳的速度,宛如乘著疾風而行的老鷹,當他衝過敵方的劍牆時,左手還拿著長劍。

所有吉岡門徒像洪水般,朝武藏蜂湧而至。

因為武藏一個人,在不到四分之一時辰之間,就殺了二十人,不,有三十人以上的同門夥伴,這一點,使其他門徒的憤怒燃到極點。

正因為武藏是個超凡的決鬥者,所以必須置他於死地。

若是在戰場上,尚且情有可原,但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手刃武藏,也不能獲得功勳,因為所有吉岡門徒只為了維護吉岡道場的尊嚴,如果他們能稍用理智思考的話,便應該知道,這是一場愚不可及的死鬥。但儘管如此,即使是入門不及一年的門徒,也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如果此舉是為了死守城池,傾全力孤注一擲的話,還另當別論,但像這樣為了一族一門,而不惜拋灑生命之血,這種死命決鬥的例子,可說絕無儘有。

只要一人被殺,立刻又有一人上前補位,他們都忘了自己根本不是武藏的對手。

對武藏而言,他就像被一群嗜血的餓狼所圍攻。

距離武藏想藏身的密林,還有三百多公尺,要到達那裡,還不知會有多少人倒地喪命。

蜂湧而來的敵人,似有千人之眾。

但武藏腦海裡沒有絲毫恐怖的意念,在踏入死地之前,他曾有怕死的念頭,但一旦身入死境,反而把生死拋之腦後。

武藏的內心,外形和四肢,已完全化為野獸的形態。

他已喪失正常的意識,只有本能敏捷的反應,化為反射神經的功能,促使他不停揮舞雙劍。

武藏並不是躲閃自四面八方砍殺而來的長劍或矛尖,而是在斬殺敵人的快速動作中,完成防身的舉動。

為了逃抵密林,他不得不展開這場血鬥。

從武藏跳躍的動作,便可看出其中的端倪,他一再放棄由生手所防守的容易通過的角落,而衝入本領高強的人的所圍成的堅強陣容中。

隨著犧牲者人數不斷增加,武藏也慢慢縮小了與密林之間的距離。

這段期間,如果要舉出武藏曾發揮其卓越思考力的例證的話,那便是他不斷地快速移動,使自己投身重重人牆中,以閃避槍彈和弓箭的狙擊。

雖然武藏已逐漸接近密林,但剩餘的距離仍彷彿毫無止境一般。

分佈於三條路上的門徒,也全部朝武藏集結過來。

假如密林前面的山坡地,是寬敞毫無遮蔽之物的曠地,那麼武藏可能無法到達目的地。

正好有一條小河,橫過斜坡,流向稻田裡。

小河寬約六尺餘,水聲湍急。

吉岡門徒的包圍圈時大時小,以配合武藏的進退。但來到小河邊之時,背水的吉岡門徒不覺露出破綻。

武藏沒有放棄這可乘之機。

他閃動雙劍,踢地而起,眼前立刻又有三人倒地,然後他以飛燕點水的姿態,迅速跳過水面。

從彼岸到密林間的空地,只稀疏散佈幾名吉岡門徒。

「別逃!」

「宮本武藏,你想逃嗎?」

「膽小鬼……」

武藏沒有理會在小河邊咆哮的人們,直奔進密林中。

有幾名吉岡門人在越過小河的時候,都掉進河裡,而激起水花,但大多數人都像蝗蟲一般,迅速越過小河,也朝密林奔進去。

武藏靠在樹幹上,稍稍歇息數秒鐘。

他的雙肩像風箱一般上下鼓動著。

白綾的頭巾幾乎被切斷,且被鮮血和汗水沾污。自右頰到嘴唇的傷痕滲出血液,流入大口喘息的口中,把牙齒都染成紅色。

衣袴都已破爛不堪,裸露的肩膀顯出一個大傷口,可以見到白骨。

忘了眨眼的眼睛滿佈血絲,有如兩道噴火的火口一般。

腳掌邊也滿是鮮血。

「在這裡……」

「就在這裡!」

武藏聆聽著穿過灌木林的大批敵人所發出的喊叫聲,但身體仍寸步不移。

為了調整零亂的呼吸,即使只是一秒鐘的剩餘時間,也具有千金的價值。

對武藏而言,一個呼吸,一個鼻息都可證明自己尚且活著。

當所有的人齊喊一聲,自左右衝刺而來的瞬間,武藏迅速繞過樹幹,跳到灌木上。

這時候,有一人朝他刺了一矛,武藏從正面將敵方砍殺,然後假裝要逃往密林深處,卻突然又作個大轉身。

吉岡門人料到武藏當然的動向,所以大批人馬分成兩方,正準備包抄。

武藏看準這個空隙,以超乎尋常的速度,穿過樹林。

在坡度稍緩的平原上,只散佈著幾具屍體和傷者,並沒有看見活著的敵人。

武藏朝西方快速奔去。

他把吉岡所有門徒,誘到密林中,再朝相反方向逃脫,如此一來,可使武藏獲得較多的時間。

但是鬥志高昂,且身未負傷的敵人,仍大批自密林裡湧出,朝他迫近。

武藏穿過下松的三叉路,已經有十餘人在距他六尺遠的背後,大聲吶喊。

武藏選擇前往藥師堂的險路。

他不斷跳躍在無數的白色石塊上,大約奔馳了一百公尺後,武藏像突然醒轉似的,來個大翻身,擊出驚人的反擊。

追趕的門人再次目睹已化身為赤紅妖怪的武藏,神速出劍快斬的功夫,被砍中的人甚至來不及發出哀號,而在強大的刺擊下仆倒在地。

武藏以左手的短劍貫穿一人的胸膛,下個剎那又以右手的長劍剁下另一人的首級——武藏的雙劍幾乎是同時揮動,而令人防不勝防。

以小刀架開刺擊而來的長劍,再以長劍橫掃對方的腰部,這種有板有眼的劍術,武藏不屑採用。

只要能砍就砍,只要能殺就殺,殺死敵人便是得勝。

武藏的劍法毫無既定的成規可循。

武藏似乎想證明這種殺法,才是真正作戰的方法。

面對武藏的雙劍,吉岡的門人就像個個趕赴黃泉一般,瘋狂進行著有勇無謀的決鬥,不斷以自己的身體吸進武藏的刀尖,且拚命作出在道場上絕對不會出現的笨拙舉動,他們一味追隨被殺的門徒之後,趕赴冥路。

不久之前,武藏還曾在奈良城外的月瀨街上,親眼目睹神子上典膳與新免新九郎等四名浪人比武的光景,他才真正領會到——這才是決鬥的精華所在。

當時,神子上典膳只殺新免新九郎一人,因為他看出新免新九郎的本領高於其他三人,只要殺死新九郎,便可使其他三人喪失鬥志。

這種局面啟示武藏,這才是劍客應該有的胸襟。

假如在下松這場決鬥中,以典膳取代武藏立場的話,或許他的格鬥方式會與武藏大異其趣吧!

假如是典膳的話,絕不會傾全力對每個敵人格殺勿論,或砍頭、或劈身,以使其喪命吧!

他只會刺其眼睛、剁手砍足,使自己身心的耗損減低到最低程度,並經常保持凌厲的精氣,和清醒的頭腦。

但武藏卻非如此。

一開始,他就一刀殺死年幼的發起人和年邁的監護人,接著又不斷砍殺令自己也難以計數的人命。

因為他認為所謂決鬥,便是置對手於死地,而且身體力行。

武藏根本不曾想過只殺傷對方,削弱其戰鬥力的戰法。

因此,雖然他身負無數刀傷、矛傷,仍勇往直前殺人如麻。

松山主水佇立在遠處——位於下松南方,用於祈雨的阿彌陀堂的屋頂。目睹這場令人酸鼻的激戰場。

——簡直像狂人一般!

他在內心如此自忖著。

雖然自己是被尊為「使用飯綱」的人,也是具有出神入化神技的劍客,但是目睹武藏戰鬥的方式,不禁令他內心感到戰慄。

雖然武藏具備稀有的天賦,也經過相當艱苦的訓練,但是和七十餘人為敵,每一劍每一擊無不滿含殺氣,然而在逐次增加的砍殺動作中,早晚會露出破綻,而使敵方有可乘之機,被吉岡門人圍勦致死,似是可以預見的悲劇收場。

但事實證明,武藏並沒有被擊敗。

或許這只能說是武藏碰上了奇蹟般的幸運吧!

主水可以明顯地判斷出,吉岡門徒中,連毫不起眼的生手,都燃燒著惡鬼般的鬥志。

而武藏面對這種人海戰術,非但沒有減弱鬥志,反而像被血腥麻醉一般,到處廝殺。

——真令人佩服!

正當老人慨嘆之時,突然傳來一陣哀叫聲。

武藏已經停止廝殺,朝藥師堂的斜坡急速地向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