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阿修羅

從遠處的北叡山響起報卯時的梵鐘。

以老松樹為中心的決鬥場,籠罩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沉寂氣氛。

配置在三條路上埋伏的人,表情都相當警覺,眼睛專注地看著道路的盡頭,而且不停地吞嚥口水。

站在前鋒位置的門徒,都有兩種相互矛盾的心理;他們一方面希望武藏出現在自己把守的道路上,另一方面又希望他從另一條道路上出現。

因為每個人都沒有自信,可以在初次交手,便將武藏殺死。但這與鬥志不可相提並論。

自己不想成為最早的犧牲者,這也是人之常情。

儘管沒有人希望成為最早的犧牲者,但又深刻地希望自己是最早發現武藏行跡的人。

這兩種矛盾的心情,使每個人都沉悶地保持靜默。

……,但最具諷刺性的,第一個發現武藏的人,竟然是站在松樹的根部,縮著瘦小肩膀的少年發起人。

他看到在相距十數步的豬一般大的石塊後面,有個人影走出來,但他卻沒有眼力判斷出那就是敵人。

他以為那只是埋伏在石塊後面的己方人馬之一。

包括又左衛門和在下松附近守衛的十名高徒在內,都各自看著三叉路的方向,而完全沒有發現意外出現的武藏。

武藏是自地道出來的。

數十年前,這棵松樹就座落在足利將軍家別墅的庭院中,散佈在附近的石塊,便是用來點綴庭院用的材料。其中有一塊石頭下面,掘有地道通往瓜生山山腰,其出口便是使松山主水突然現形的神社大殿。

足利將軍家的別墅,早在戰火中夷平,而變成今日的三叉路,僅留下松樹、石塊及地下道。

武藏是在老人的指點下,才穿過地道而來。

「啊!是武藏!」

有一名高徒大叫出聲,他甚至還懷疑自己眼睛的時候,武藏已經逼近發起人,相距僅五步而已。

武藏凝視著少年,說道:「發起人佐野又一郎,宮本武藏今天照約定前來比武。」

他的聲音相當平靜、淡漠、毫無抑揚頓挫。

少年全身顫抖不停,背部緊挨著松樹幹。

「那小子就是武藏!」

「武藏?」

「武藏出現了!」

高徒們異口同聲大喊著,並拔出劍來,但在這個關頭,武藏並沒有立即殺死發起人的念頭。

最大的錯誤是,他們竟然忘了要儘快包圍起來,以保護發起人。

只有站在少年身旁的又左衛門,向前跨出一步,想保護少年發起人。

就在這時候,武藏快如疾風般地奔馳過來,先砍斷又左衛門刺出的矛柄,然後繼續將快斬轉向少年。

一道閃光橫過少年的頸部。

少年根本沒有機會發出哀叫,頭顱便沿著樹幹彈跳起來。

又左衛門由於長矛被斬成兩截,自己的身體失去了重心,跌坐在地上。他眼見孫子被殺,發出一聲痛徹肺腑的喊叫聲,而使勁拔出長劍。

但是他還來不及起身,武藏的劍已經中的,又左衛門向後一仰,身體壓在孫子沒有首級的屍體上。

雖然少年年僅十一歲,卻是名符其實的發起人,武藏先收拾他的性命,也是理所當然。

這些高徒在又一郎被砍下首級之前,尚且還在躊躇猶疑,而空有高昂的鬥志。

直到目睹武藏的劍,揮出無情的一擊,他們才如夢乍醒,而吶喊道:「可惡!」

「你這個魔鬼!」

「竟然如此狠心!」

每個人都在狂熱中燃燒著鬥志。

面對著十位忘記圍勦他的高徒,武藏巨大的身軀開始如旋風般躍起、飛揚。

鮮血從臉上、咽喉、胸部噴灑出來,被砍落的手和腳四散飛出。

剎那間,已有七人匐伏在地上。

在年幼的發起人被殺之時,這十名高徒如果還能保持相當的冷靜,按計行事保持水洩不通的陣容,圍擊武藏,就不會這麼容易就讓武藏得手,而屍首狼籍了。

武藏沒有理會剩餘的三名高徒,而開始奔跑,這時候配置在三條路上的門徒,才朝著松樹蜂湧而來。

從樹梢響起槍砲聲。

子彈擦過武藏耳際。

緊接著又有箭飛過來,但只有一根射中武藏的袴管,而其他的箭則像奇蹟似的,只擦過頭或肩膀。

武藏所選擇的道路是通往高野川的田間小徑。

這條路上完全沒有蔽身之處。

武藏捨棄可以藏身的密林和竹林,而選擇在一覽無遺的原野上奔馳,這也是武藏出其不意的策略之一。

密林或竹林雖然可供藏身,但卻阻礙他奔跑,如此一來,或許給予士氣激昂的敵方可乘之機。

相反的,在空曠的原野上,可以像飛鳥一般疾馳。

習於野外生活的武藏,對自己的腳力之快,具有絕對的信心,而且要甩開敵人的追逐,也並非難事。

更何況敵人只要一走進稻田或菜園裏,就更不可能追到他了。

只要數一數眼前敵人的數目,便可知道選擇這條敵人數最少的曠野,實是上上之策。

武藏到目前為止的一切想法,都相當正確。

但吉岡家方面,也有異軍突起的安排。

武藏大約跑了一百公尺之後,突然路上出現了竹束。

擔任總指揮的佐野又左衛門,曾經是在沙場上出生入死的大將,擅長使用各種戰術。

竹束本來是用於防禦槍砲子彈的盾牌,但又左衛門卻用在三叉路上,以阻礙武藏通行。

現在這些竹束都派上用場了。

吉岡家以裝上輪子的竹束盾牌堵塞路口,同時,由稻田的方向,有五個人同時射出箭來。

武藏奔馳的速度,固然有如飛鳥一般,而閃過箭的射擊,但現在被竹束盾牌阻擋,令他束手無策,且遲早會被箭射中。

為了閃躲弓箭,武藏迅速轉身,殺入洶湧如波濤般追殺而來的敵方人馬中。

接下來所出現的場面,令人不由得懷疑,人類的血竟然能潑灑至此程度。

瞬間,整個路面成了深紅色的池塘,左右兩側的田疇裏的稻穀和蔬菜,也都被染成紅色。

每當響起肉與骨骼折斷的聲音,隨即便是一陣紅霧飛散開來。

然而,吉岡家也非弱者,任憑武藏肆虐。

每個人對於狠心殺死十一歲少年發起人的武藏,無不義憤填膺,全身滿佈著憎恨與仇怨。本領高強的人便勇往直前,而本領尚未成熟的人,也忘卻自己的笨拙。

沒有一個人退縮不前。

在發起人,監護人和泰半高徒被殺死的悲慘情況下,所有的門徒都成了異乎尋常的勇士。

但不論出劍、刺矛,都無法刺中武藏,而武藏的身體似是可以變化自如,常人的目力根本無法捕捉。

身為決鬥者的武藏,並不是在道場修練劍術的。

在幼年時期,他便模仿結草蟲,把自己倒吊在高枝上,讓身體像鐘擺一般搖擺,藉此練習閃躲的功夫。他也曾以繩索縛住雙腳,將自己吊在樹上,而後從樹梢躍下,練習砍樹枝的快斬本領。

武藏成年之後,更不斷尋找強敵,以真劍與之比武。

所以,他的身手絕非尋常本事。

他躲閃刀、槍的敏捷身手,根本不是意識支使,而是出自本能的反應,武藏所閃出的劍光,和一般形式固定的派別也完全不同。

例如:當正面敵人砍殺而至的時候,武藏便跳開,而且順勢砍殺背後的敵人,然後又立即斬殺側面敵人的臉部。

武藏的劍可謂名符其實決鬥者的劍。

道路形成一道土堤,高出田疇數尺。

這種地形反而使武藏更能充分發揮其威力。

因為堵住他前後的敵人,最多只能有兩人並肩站立,而站在左右兩邊田疇裏的敵人,則只能露出胸部以上而已。

與身體分離的頭顱彈落在稻田裏,脫離肩膀的手臂掉到菜園中,從肋骨到肚臍被砍成兩截的人,還有臉被斜劈的人,都淒慘地在血路上掙扎扭曲著。

此時,吉岡家的人才開始發現到,即使再多的人圍攻有如妖魔般的武藏,也是徒勞無功。

「別急!」

「消耗他的體力!」

「別急著殺他!」

從四面八方響起叫喊聲。

於是攻擊的洶湧波濤才暫時喘息一下。

吉岡門徒想起要擴大包圍圈,而用槍砲或弓箭來攻擊武藏,武藏為了避開這種狙擊,只得時常將自己投身於敵陣中。

當武藏一前進,前面的敵陣立即整體後退。

武藏再度回到下松附近。

——情況不妙!

武藏立即轉身。

這時候,擋住武藏去路的竹束已經燃起熊熊火焰,並且加裝了輪子,而以十分迅速的速度朝他衝過來。

到了這種地步,武藏只有朝松樹方向奔跑,重新打開逃生之路。

武藏快速的朝滿佈刀、槍的人牆衝過去。

敵方的人牆立即向四方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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