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隱居者

在瓜生山腰的草庵裏……

武藏的雙膝之間,擱著一塊五寸餘的木塊,正默默地操動銼刀。

他並沒有全心全意在雕刻。

這座草庵主人所說的話,還縈繞在腦際,久久不能釋懷。

在一乘寺的松樹下,和七十餘名吉岡徒眾比武的前夕,武藏先來這裡探勘地勢,卻得到死路一條的結論。

武藏認為完全沒有生存的可能,但草庵的主人卻微笑道:「想活著出去,卻又毅然決然地踏上死路,這種舉動不是很可笑嗎?」

武藏又問:「這麼說,你是勸我逃走嗎?」

老人回答道:「照著會贏的信念得勝利,照著會活的意志活下去。」

這句話對武藏而言,就像禪宗的問答,使他感到十分惶惑。這是一句難以領會的警告。

此時,武藏想起他在流浪之時,曾熟讀過的「孫子兵法」。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武藏現在已大致忖測出吉岡家的人數和決鬥場所的佈置,也大約可以猜測出其使用的策略。

自己只有一個人。

如果照孫子兵法的說法,這種情況只有逃走一途了。

但武藏完全沒有偷生之念。

如果想要活著逃離死地,大概可以用孫子兵法的一句話來形容:

『疾戰則存,不疾戰則亡者,謂之死地!』

這句話可以如此解釋:

——以迅如疾風的敏捷突破敵陣。

據說關原之役時,島津義弘四方被敵軍包圍,陷入死地之時,便決心拚死一戰,他終於衝破前方敵陣,逃回伊勢,而撿回一條命。

但要死裏逃生,說來容易,作起來卻不容易。

因此,武藏告訴自己,若要置之死地而復生,必須具備可以沖走巨石的激流的速度,和像猛獸一般,可將獵物一舉成擒的準確度。

所以他所採取的手段是:

『出其所必趨,趨其所不意!」

當攻擊敵人時,必須先攻其弱點和要害。敵人若因此而方寸大亂,必會暴露出破綻。如此一來,便可殺出血路。

——但什麼是弱點和要害呢?

武藏一邊思索,一邊默默地動著銼刀。

「真是的,我這瘦如枯木的身子,居然也熱出汗了!」老人邊說著,一邊走進門。

老人用完早餐後,便出門了,直到太陽西斜,才回家來。

「喔?想不到你的手藝還真靈巧。」

老人——松山主水隔著爐子坐下來,注視著武藏的手。

「看起來你不像是誠心信佛的人,不過……」

「是的,我只是消遣而已……」

「這種消遣,可以作為使自己心無旁騖的手段,是嗎?」

「是的!」

「想洞穿劍術的奧妙,有各種手段和方法。有人參拜武神,有人入山學道,還有人在洞窟打坐,或者到海邊看濤。像你就是以雕佛像來達到靜心的目的,還有個人,以斬飛燕……」

「斬飛燕?」武藏皺起眉頭。

「今天在鳥部野,就遇見這樣的人,他與人決鬥,先砍下對方首級,繼而砍落掠飛而過的燕子,像是在誇耀他的本領一樣,不過,他的本領的確厲害。」

「這個人是誰?」

「叫做佐佐木小次郎。他使用四尺餘的竹竿,目光如炬,體格不凡。不過,他那殘忍的本性令人不寒而慄。」

「我曾見過那位劍客。」

「喔!你認識他嗎?」

「我總覺得有一天會和他比武。」

「這麼說,你也能斬飛燕囉?」

「或許吧!……」

「……?」

「也或許不能!」

「你認為自己比佐佐木小次郎略遜一籌嗎?」

「不,……」武藏搖搖頭。「我聽說佐佐木小次郎曾在富田道場中學習中條流,因為看輕短刀而改用長劍,最後被逐出師門。因為中條流的主要兵器就是短刀,著重出劍的速度,而佐佐木小次郎大概是想證明長劍的出劍速度,不比短劍差,才故意學習快斬飛燕的本領吧!……短劍無法刺中飛燕,長劍便可運用自如了。他練成這種本領,便自以為是天下無敵了。……」

「難道你不認為他是天下無敵嗎?」松山主水微笑地問道。

武藏沒有立刻回答,眼睛正視主水,問道:「老先生領教過佐佐木小次郎快斬飛燕的本領嗎?」

「嗯!領教過了!」

「結果如何呢?」

「我從一塊墓碑跳到另一塊墓碑,讓我逃走了。」

「小次郎出劍速度應該不會比你跳遁的速度慢吧!」

「是的!」主水點頭承認。

「說句冒昧的話,雖然你曾經被稱為『使用飯綱』的高手,不過,以你的年齡而言,跳躍的速度一定不可能比飛燕的速度更快。」

「不錯。」

「我雖然不曾斬過飛燕,不過,我認為飛燕轉身一定有軌跡可循,而不是轉換自如的。只要能看出飛燕轉身,飛翔的變化,而後瞄準砍落,就根本不須要快速出劍,甚至只要充份時間,測好距離,即使出劍緩慢,也能夠輕易的斬落飛燕。」

「嗯……嗯……」

「你之所以可以逃過他的快斬,也是先測出小次郎出劍的速度,然後以千鈞一髮之速,頓地起跳的吧!」

「你說的不錯……」主水承認道。

「目前,我的劍術尚未達爐火純青的地步,假如和佐佐木小次郎那鬼神一般的劍術天才比武,就很難斷言是否有絕對的勝算。……」

主水注視著突然變得口若懸河的武藏,然後告訴他另一件事。「我到鳥部野掃墓的途中,順便到吉岡道場去看看,發起人佐野又一郎還是個孩子,年紀才十一歲,監護人佐野又左衛門,已經六十五歲,還得了中風,一隻腳不良於行。」

「……」

「為了保護這兩個人,佈陣的門徒確實有七十多人。……你認為如何呢?」

武藏保持沉默,內心裡再度想起孫子兵法的教義:『疾戰則存,不疾戰則亡者,謂之死地。……出其所必趨,趨其所不意。』

在前往上京柳的路上。

小松林綿延無際,一條清澈的小溪沿路而行。

兩三座風雅的草庵,面臨小溪佇立著。

此時,有一匹快馬疾馳在艷陽下,而後佇足在一座以青竹籬笆圍成的草庵。看來是個風雅隱士的住處。

在草庵前下馬的年輕、強壯、眉宇不凡的武士,是毛利豐前守勝永。

他沒有帶隨從,隻身造訪這座草庵。草庵主人過去是士佐二十二萬石,實提五十萬石的國主長曾我部盛親的隱居之所。

這一年,盛親才卅歲。但目前他已捨棄盛親之名,而自號幽夢,每日沉緬於讀書的樂趣之中

毛利勝永來訪時,幽夢正伏案展讀灰屋紹由等人合送的連歌。

「有人在家嗎?」

發自玄關的叫喚聲,使幽夢醒覺過來,抬起頭。侍者從庭院走回來,報告是毛利勝永來訪。

幽夢早已耳聞勝永來到京都。

幽夢親自站在玄關迎接勝永,並引他進入客廳,兩人相互問好之後,幽夢微笑說道:「你也看到了,我是個與世無爭之人,造訪寒舍,有何貴事呢?」

「宮內少輔大人,天下又要發生動亂了。」勝永急切地說道。

「……」

「大阪城的秀賴娶了第二代德川家的千金千姬,表面上天下似乎已步上正軌,其實,德川家總有一天會消滅大阪城的勢力,這是明顯的事實。」

「……」

「我調查過,德川幕府的密探首領柳生但馬守宗矩,已經派了許多伊賀人進入大阪,目的就是要探聽真田左衛門佐手下的真田六連錢組的動靜。」勝永說出猿飛佐助告訴他的這個內幕。

幽夢默默不語。

在幽夢腦海裏,浮現前天來造訪他的佐野又左衛門,所告訴他的事。

他說,土佐的國主山內一豐,在大高坂山建築新城並命名為高知城。

這是為了要將長曾我部家的名字,完全自土佐地方剔除掉的緣故。

幽夢聽又左衛門這麼說,他感慨太閣秀吉當年的風光,將在日本消聲匿跡了。

——天下即將動亂,豐臣秀吉昔日的手下當中,有誰能對抗征夷大將軍德川家康呢?難道是加藤清正嗎?不!聽說清正現在正在建築熊本城,他所希望的只是保住目前的地位而已。而大阪城內的其餘武將,還有誰可以擔任重任呢?

在勝永滔滔不絕地敘述時,幽夢在心裡喃喃自語著。

「宮內少輔大人!」勝永焦躁地提高聲音。「請你下定決心。……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大阪城被滅亡呀!」

「……」

「宮內少輔大人,難道你就這樣只想怡養天年,一直到老嗎?」

「不!……」幽夢看著勝永說道:「只要時機來臨,我就會揭竿而起。」

「難道現在時機還未到來嗎?」

「是的,……根據我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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