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一乘寺下松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之後,那位名叫智加的女孩氣喘吁吁地回到殘障小屋。

吉岡道場給武藏的回答是:

時間:後天卯時(上午六時)

地點:洛北一乘寺村竹林之鄉下松。

發起人:佐野又一郎。

監護人:佐野又左衛門。

武藏默默燒燬這份決鬥書,站起身來。

——我大概不會再回這個殘障小屋來睡覺了吧!

他並沒有向小屋的任何人告別,就直接走出通道,來到外面。

「等一等,這位……」智加追到出入口,叫住武藏,武藏回過頭,智加以熱切的眼神說道:「您真的是宮本武藏嗎?」

「嗯!」

智加還想說些什麼,但因為過度激動,而為之語塞。

武藏走了出去。

他聽到智加隨後跟來的足音。

武藏走了約二十步之後,頭也不回地說道:「跟我來有什麼用呢?」

「……我想侍候您……」智加欲言又止地說道。

「我肚子餓了,就到山裏採果子,到河裏抓魚吃,我是個四處為家的浪人,從不需要女人侍候。」

「武藏大人,求求您,請把我帶走,那裏都可以。」

武藏回過頭,看見智加緊緊抱著自己送給她的佛像。

「你不是已經被賣掉了嗎?我沒有足夠的錢可以把你贖回來。

「把我從國幡帶出來的人,明天才會回來。」

「你想趁機逃走嗎?」

「……」智加低頭不語。大顆的淚水滴落臉頰,肩膀也激烈顫抖著。

「智加……」

「是!」

「我看那個人販子不是個壞人,當我要求向他借你半天時,他很爽快地答應了。……我不能失信於他,而且,我也沒有地方可以安置你。」

「武藏大人,不論任何苦難我都可以忍受,只要能夠侍候您。……求求您。」智加當場跪下,以額觸地。

武藏注視著這個可憐的女孩,自忖道:「我總不能要求淡路七助再收留一個女孩吧!」

武藏把住在琵琶湖畔的湖賊小屋的聾啞女孩,帶到京都,寄交淡路的七助。

這個女孩現在一定還住在繫舟於鴨江畔的七助夫婦的船上。

即使智加會當他是個冷酷無情的人,他也只能置之不理了。

「智加!」

「是!」

「後天,我要和室町劍術所的人比武。……道場或許會動員所有門徒來對付我,說不定會有五十甚至一百人,不!或許二百人,我將以寡敵眾。……所以,在後天早上之前,我要全力準備,沒有時間安置你。」

「……」智加聽得出這件事的嚴重性,仰頭看著武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懂了嗎?」

「是……」

「再見!」

這一次,武藏加快步伐,而且再也不回頭。

一乘寺村位於京都北面瓜生山的山麓。

從瓜生山可北望北叡山,南望如意岳,與其說這是山,不如說是個高地。

其山麓地帶,雜生竹林和荒草,竹林中隱約可見幾戶農舍,但並不形成聚落。

由於此地竹林多。所以稱為「竹林之鄉」。

以前,這裡有一座叫「一乘寺」的古剎,因戰火而被毀壞,其遺址就在三叉路的路口。

在路口有一棵枝葉茂密的老松樹。

遠望松樹樹冠,宛如松蕈的傘冠。而匐伏地面有如爬蟲的樹根,正顯示出它千年的樹齡。

之所以稱為「下松」,是因為瓜生山下的原野略有斜度,而非完全的平地。

三叉路之中,從北叡山的雲母坡而下的「叡山道」,寬廣有如街道。

從高野山穿過田園的路,則是一條鄉間小路。

另一條由瓜生山麓,經藥師堂的路,是一條沿途有白石阻路的險路。

從白河到修學岩一帶是花岡岩的產地,從一乘寺的舊址到靠山的地區,則是竹林與荒草區的交界,到處可見巨石堆。

武藏快步從鴨川走向高野川——從下遊走向上游。然後他向行人問路,再向右轉。

這一趟路是為了要徹底偵察一乘寺附近的地勢。

走到巨大的松樹下後,武藏徐徐眺望四方。

在竹林的深處,只有二戶民家。

三叉路的附近,方圓相當寬廣,散佈著無數的白石,其中有幾個就像蹲伏的豬一般大小。

北邊和東邊,是一片遮蔽山腰的竹林,西邊是一片田疇,南邊則是夏草茂盛的原野。其間雜生小竹林和小樹林,掩蓋了小徑。

——果然如此。

武藏整個會意過來。

吉岡道場之所以選擇此地為此武的場所,就是因為知道此地利於佈陣。

發起人一定是坐在松樹下的矮凳上。

松樹上則必然藏匿著弓箭手或射槍手。

北邊和東邊的竹林以及南邊的平野,正好是伏兵之處,阻擋他奔逃之路,如想殺開血路,則只有西邊的田疇了。

這是武藏大致的看法。

另外,三叉路附近的空地所散佈的巨石,正好可供殺手藏身之用。

即使隻身擊眾,而倖能九死一生的話,也只有以旋風般的速度奔向西邊的田疇這一條活路了。

但田疇那邊,必然也佈有重重的劍陣,若想予以擊破,則除非是具有神鬼般的信心和本領。

武藏在腦子裏設定敵方有百人之眾,然後在心裡試著假想佈陣的情形。

——這裡有幾個人。

——那裏有幾個人。

所得到的結論是:

——別說要活著出去,就連到達松根處恐怕都難如登天。

但武藏絲毫沒有放棄比武,而逃之夭夭的念頭。

後天,在還未殺死吉岡家的發起人之前,先要展開一場生死鬥。

而自己是孤身一人,無人可助其一臂之力。

惟有腰間這隻劍尚可倚仗。

武藏想及此,不禁深深嘆了口氣。

「怎麼啦!小夥子!」突然有個聲音傳來。

武藏大吃一驚,回首一看,從最大的一塊巨石後面,徐徐走出一位白髮削掉半邊的老人。

老人身穿白衣,葛褲,手裏拄著拐杖。

當老人站在武藏面前時,雖然他並不具有魁偉的容貌,且目光慈祥,但武藏卻不自覺的產生畏懼之感。

武藏對他人產生畏懼之感,可說始自辯之助的幼年時代,當時,他每接觸到無二齋的眼光,便會產生這種感罨。無二齋去世之後,武藏便再也不曾對其他人有過如此的感受。

——這人是誰呢?

為了驅除心中的畏怯感,武藏故意挺了挺胸膛。

老人微笑著問道:「看你一付胸有成竹的樣子,是否想在此處報親人之仇?」

「不是……」武藏搖搖頭。「後天一早,我將在此與人比武。」

「哦……比武?」老人頷首,然後不再觸及這個話題,而說道:「走吧!我請你吃晚飯。」說完,便舉步離開,他的右腳似乎行動不便。

老人的住處,是在穿越茂密竹林的瓜生山山腰的地方。

這是一座名符其實的草屋。

天色已暗,響徹竹林的風頗為涼爽。

老人端出一盤醬煮豬肉,十分美味可口。

用餐之際,武藏自報姓名,但老人並沒有流露特殊的表情。

但實際上,老人已知道宮本武藏的來歷。

武藏放下筷子,行個禮。

老人說道:「這麼說,你的比武對手,是吉岡的門徒,是嗎?」

「是的!」

「吉岡憲法是我的宿交,你殺了他兩個兒子,無怪乎他的門徒會與你為敵。」

「……」

「你有多少人手呢?」

「只有我一個人。」

「一個人?就只一個人和他們拼鬥嗎?」

「以您的推測,吉岡道場會派出多少人呢?」

「這個……,會使劍的約有三百人,不過,有志一同的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噢,不,大概是四分之一。」

「這麼說,也有七十人之譜了!」

「的確不在少數。」老人微笑地注視著武藏說道。

「您是說我沒有勝算嗎?」

「我想無論任何人看這件事,都是死路一條。」

「既然身為劍客,就不能苟且偷生,寧可闖入死路也絕不逃走。」

「你不是決心赴死,而是決心得勝,不是嗎?」

「當然!」

「你的劍客精神令人佩服!」

「這是身為劍客的護身符。」

老人到廚房裏拿了一壺酒來。

武藏表示不喝酒,老人便開始獨飲。

沉默了一會,老人呢喃似地說道:「比武場上,要有必贏之心,才能贏得勝利吧!」

「……」

「你已經分析過下松的地勢,想必早也看出要如何才能死裏逃生吧!」

「不!我認為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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