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發起人

這一天晚上,西洞院的室町劍術所彌漫著悲傷、沉默的氣息。道場、幾座大廳及憲法染的工作場,都擠滿了門徒,總數達三百數十餘人,但是一股連咳嗽聲都禁忌的空氣,充塞這棟一萬兩千坪的大宅邸。

似乎只要有一人大聲吶喊,便會演成無法收拾的紛亂場面,因此到處鄉是死寂的狀態。

傳七郎的屍骸橫置在佛堂裡。

其枕邊無人坐侍。

正因如此,才使得場面如此靜寂。

誇稱「扶桑第一」的劍術所,在不到一個月當中,連死了兩名當主。

為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流浪劍客,先是當主清十郎被他擊敗,這場失利還引發了清十郎與妻子音羽的互弒。

接下來,新當主傳七郎又在今天早上,遭到殺害。

吉岡家的血脈就此斷絕了。

門徒當中只有少數人知道清十郎曾另有別宅,安置心愛的女人,且生有一嬰孩,但現在行蹤何處,無人知曉。

就算找到有資格繼承吉岡家的嬰兒,要把一個還不會爬行的幼兒奉為主人,也實在難以作到。

原本具有「足利將軍家指南」的豪族之家,一下子毀在一名年方二十的無名劍客手中。

眾門徒恍如置身在一場噩夢中一般。

喪失主人,只好關閉道場了。

——這怎麼可能呢?

每一張臉上都刻劃著難以置信的表情。

其中大概有兩、三位高徒,夢想著由自己來繼承吧!

但是,卻沒有一個具備足夠的能力,能夠獲得同門弟兄的擁戴與認可。

這不是一、兩代所建立起來的家族,吉岡劍術所具有其它道場所無法比擬的傳統與聲譽,要肩擔這個重責大任之人,不只是道場裡的人認可,還必須是世人眼中公認的大將之材。

但門徒中無一人具有這種資格。

——新當主必須和宮本武藏比武。

這個具有來歷、傳統、權威的家族,一朝之間完全化為烏有,簡直令人意想不到。不過,所有門人都接受「名流不爭勝負」這項鐵則的因果報應。

——等辦完喪事,便只有關門大吉了。

終於在每個人臉上都顯出這種灰黯的念頭。但就在這時候,有兩頂轎子抵達玄關前。

從轎子裡走下一個六十四、五歲的老人和一個十多歲的少年。

老人似乎患了中風,跛腳拄杖行走。

老人催促著少年進入佛堂,看到傳七郎的屍體,便說道:「我早就有預感了,今天你死了,我帶這個孩子來這裡……。」

這位老人是吉岡清十郎的舅父——佐野又左衛門,少年則是又左衛門的孫子又一郎。

佐野又左衛門是土佐的豪族,曾經隸屬於長曾我部宮本少輔元親,後來元親歸服秀吉後,以其子盛親為人質被送往大阪城之時,便是又左衛門擔任護衛。盛親在父親元親死後,承襲官名,而成為宮內少輔,即刻賜予又左衛門五千石的采邑,使其就老臣之位。

長曾我部盛親在關原之役時,偏向於石田三成。

西軍敗北之後,盛親收兵返回土佐,在井伊直政的調停下,他看大局已定,立刻安置好封地內的事情,而直上京都。

但家康卻以其安置不當為藉口,奪取盛親的封地。

盛親只好剃髮為僧,隱居在上京柳之辻。

當盛親失位之後,又左衛門也再度下野。

盛親在京都,封地被家康沒收之時,其治地土佐的浦戶城,曾進行激烈的反抗。

事情的發展是這樣的:

井伊直政派遣家臣鈴木重好、松井武太夫前往接收浦戶城,但盛親的所有部下,情緒激昂,終至起而反抗。

「願為君國效命的,便持一具甲冑,到此集合!」

響應這一號召,而迅速集結的軍民,達兩千六百五十餘人,號稱「一具甲冑組」。他們推派竹內總左衛門為首領,固守城內。

他們向來者請願:「請讓我們保持領地的和平,並讓我們領有半片土地,以延續長曾我部家的香火。」

但是,他們的請願沒有獲得接納。

一時甲冑組的人數不斷增加,最後達一萬餘人,死守浦戶城達五十餘日。

其間,他們與恭順派作戰五回,最後失城,又衝出城外死鬥,二百七十餘人因而殉難,終於力竭而停止反抗。

在這場反叛戰爭中,佐野又左衛門的長子又十郎壯烈成仁,假如又左衛門沒有中風的話,必然是一具甲冑組的首領。

名叫又一郎的少年就是又十郎的兒子。

又左衛門想探訪隱居在京都的舊主盛親,所以帶著孫子上京。

在這之前,又左衛門早已聽到外甥吉岡清十郎與宮本武藏比武的消息,所以他想到:『不妨將孫子又一郎寄在吉岡道場。』這是他的手段之一。

他到達道場時,發覺新當主傳七郎也被相同的決鬥者殺死了。

又左衛門在道場內集合了所有門徒,讓又一郎站在身邊,開口說道:「我以室町劍術所唯一至親的身份,向諸位說幾句話。」

雖然是個半身不遂的老人,但他的目光、語氣都具有震懾三百餘名門徒的威嚴。

「吉岡家絕不可被一個沒沒無名的劍客所毀滅,想必各位都會作如此想法。……所以,我提議以我身邊這位少年,作為發起人,動員所有吉岡門徒,聲討宮本武藏。等殺了武藏之後,再由這位少年繼承吉岡家的香火,若有人不服的話,可以立刻提出異議。」

沒有人提出異議。

不!應該說每個人都知道,以一個年方十歲的少年當發起人,頗能激勵士氣。

「宮本武藏在那裡?我們決定時間、地點,再向他遞交挑戰書。」又左衛門說道。

「宮本武藏在比武時刻到臨之前,都不會露面的。」其中一位高徒答道。

「你是說,以我們這些人,還無法查出宮本武藏的行蹤嗎?」又左衛門不悅地皺眉說道。

「他就像一隻潛居在山野的野獸一般……」

「是嗎?不過,這一兩天內,務必將他找出來,以遞交挑戰書。」又左衛門大聲叫道。

有個人高舉雙手,張大嘴巴,打個呵欠,自言自語地說道:「真是無聊!……」

他就是流浪少年伊織。

這是在帷子交叉路口的小松林中的一幢優雅的古宅裡面。

前天,伊賀的妻六遵照夕姬的願望,送她到昌山庵,然後帶著伊織來到此地。

「這是誰的大府邸呢?」伊織問道。

妻六說明道:「以前聽說是近衛家的別墅,秀次當了關白之後,曾一度以這裡為休息地點。那時,我也受雇在此,看過秀次殿下說話的風采。他長的很英俊,談吐又高雅……。沒想到,會落到那麼悲慘的下場。如果他還在世的話,天下一定不會在德川手下。……現在,這棟屋子卻被喪家之犬所佔據,庭院裡還有狐狸以此為穴,實在是盜賊和流浪兒棲身的最佳地點。」

妻六與伊織暫時棲身之地,是建在庭院南邊的茶亭。

雖然說是茶亭,但門戶破落,牆壁斑剝,天花板也塌陷,到處可見蜘蛛網。

三天來,伊織無所事事,只是模倣和尚坐禪,閉著眼睛,心無雜念的修行。

但是,他的修行是有限度的,最多只達一個時辰(兩個小時)。

因為蒼蠅騷擾、莽蚊叮咬,肚子又餓。

不斷在他內心騷擾的,則是食物。壓彎枝頭的野生水果,掠過河面的魚影,以及鍋中煮熟的豬肉香味等等。他不斷想心定入禪,但一直無法揮開這些念頭。

終於,自言自語地說出:「真是無聊!」這句話。

妻六這三天來,只回來過一次,睡了兩個時辰又出去了。

「為了小姐,我必須去找宮本武藏。」

他一定是運用忍者的嗅覺,跑遍了京都的城裡城外。

妻六與伊織都知道夕姬決心出家的事情。

雖然他們並不了解她被宍戶梅軒玷辱,而想出家了斷的沉痛心情,但是,他們總認為:

——長得這麼漂亮的小姐,卻要剃光頭髮,當尼姑,實在太可惜了。

於是,妻六決心尋求武藏,使其與夕姬重逢。

伊織雖然口裡咕噥著:「無聊!」但他還是閉上眼睛,身體保持入定的狀態。

他告訴自己,如果想成為一流的劍客,就必須如此努力。

此時,有腳步聲走近。

「喂!」從庭院中,有人呼喚他,但伊織不回答。

「喂!小鬼,你在作什麼?」

「你還看不出來嗎?少煩我!」伊織仍閉著眼睛,無禮地答道。

「小孩子學什麼猴子坐禪,簡直是笑話。」

「少囉嗦,滾到一邊去!」

就在伊織大叫時,他並沒有受到很大的撞擊,卻整個人翻了個觔斗。

站在庭院裡的人手裡拿著斷弓。

他只是以斷弓輕輕推了伊織的膝蓋,伊織就整個人翻了個觔斗。

「你想作什麼?」伊織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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