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豐國廟

阿彌陀峰是東山的一峰,海拔約四百公尺,位於小松谷之南。

山頂聳立著五輪的大石塔,也就是太閣豐臣秀吉的陵寢。

五輪塔是由一座高三丈一尺八寸的花岡岩鑄成。前方擺有一對高約六尺的石造花瓶,和一座等高的大香爐。

周圍有石造的圍牆環繞。其雄壯、莊嚴正符合秀吉的身份和階級之尊。

秀吉逝世於慶長三年八月十八日,由於當時征韓之兵仍在海外作戰,所以採取秘喪,將其葬在阿彌陀峰,直到翌年才舉行莊嚴的葬禮。

在全國諸侯通力合作下,在這個山麓下營建大社殿,設立豐國廟。

規模之大空前絕後。從東山七條東端建築參道,長達一百餘公尺;抵達一座石碑後,又有第二座。登完此一陡坡,便是太閣坦。據說光是造太閣坦就動用了三萬人伕,費時月餘才完成。

拜殿就設於此。

從拜殿背後,登完四百八十九級筆直沖天的石階,就到達一檜皮鑲面的唐門,接著再登一百七十餘級石階,就到達陵寢。

但是在關原之役後,這座阿彌陀峰的豐國廟,已經沒有往昔那種諸侯列隊參拜的浩浩蕩蕩的場面了。

只有在吉祥之日,才有大阪城方面,派遣大野治長代替秀賴,來此參拜。

到了去年,才有加藤清正,淺野幸長,福島正則等當年曾受秀吉眷顧的諸侯們,避開德川家康的耳目,帶著極少數幾位隨從,前往頂禮膜拜。

今年二月,家康任征夷大將軍之後,連這種密謁也絕跡了。

真可謂「去者日疏」。

現在,天下歸於家康一人,過去受秀吉恩顧的諸侯,為了明哲保身,也只能在新霸者面前卑躬曲膝。而當年在沙場上馳騁的勇將,也大都凋零,老邁了。

宮本武藏所指定的比武場,就在豐國廟門前的廣場。

若是在關原之役之前,根本不可能以此為比武場,而血濺陵寢。

現在卻成了人跡罕至之地,也成了最佳的比武場所。

當朝陽的光芒最耀眼的時刻,一個拄杖的小身影,登上參道,踽踽而來。

他是城之助。

他的右腳萎縮,只夠用手掌握住的大小,每到達一座石碑,便已氣喘吁吁,而疼痛愈增的苦楚,使他更覺難耐。

城之助羨慕似地仰望第二座石碑,不禁嘆了口氣。

他想:要登上太閣坦,談何容易呢?

從太閣坦到唐門,必須攀登四百八十九級相當陡峭的階梯,使城之助感到相當絕望。

——還是放棄了吧!

『不行!一定要登上去,無論如何要爬上去。』

城之助自責差點屈服的內心。

這時候,後面有人快步追上他,到達石碑之後,那人一眼便看出城之助。

那人大聲說道:「你不是昌山庵的人嗎?」

開口說話的人原來是淡路七助。

七助曾數次到昌山庵去找武藏,所以也見過城之助。

「你也是來看武藏比武的嗎?」

「是的。」

「可是,你的腳……很吃力吧!」

「不!我可以爬上去的。」城之助抬頭挺胸,表情肅穆。

「讓我來揹你吧!……」七助一口氣蹲在城之助面前。

「我要作個男子漢。……」被人揹著去看比武,這似乎太可憐了。

「哈!哈!你別客氣,我是鳴門流劍術的傳人,揹一個人,就像揹一隻蜻蜓一般。」

當七助揹起愁眉苦臉的城之助,立刻跨出步伐。

「實際上,武藏昨天帶了一個聾啞的女孩到我船上,說要暫寄一段時間,……那時間,我才聽說今天要比武的事情,但是,他不許我來看,我不放心,所以才趕來,沒想到會碰到你,真是太巧了。正好可以作為我看比武的藉口。」

在太閣坦早已經有數十名吉岡道場的門徒在場,但是,他們並沒有阻擋揹負城之助的七助。

七助在拜殿前放下城之助,裝作在祈禱的樣子。

吉岡道場的門徒,則頻頻注意山路的情況。

哈!哈!他們大概天還未亮,就來這裡等候武藏,到現在還不見人影,所以顯出急躁的樣子。

約定的時間是辰時的下刻,到現在只剩四分之一時辰。

「武藏會不會遲到呢?」

「這……,他上次和吉岡清十郎比武,在前一個晚上就到蓮台野,在樹林裡露宿了一夜,今天不知他會如何呢!」

七助趁門徒的視線專注在山路之時,立刻揹起城之助,繞到拜殿的後面。

如果是普通人,就算空手也無法一口氣便登上陡峭的石梯。

但七助揹著城之助,仍然輕輕鬆鬆地登上來。

「這就叫做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吧!太閣駕崩才不過五年,已經沒有人來清掃豐國廟了。」

石階上的空隙中,早已長出雜草,而積存的落葉,大概是去年留下來的吧!

七助沒有休息,一口氣登完四百八十九級階梯,這時候,石階的盡頭站著兩名吉岡道場的門徒。

他們以兇惡的眼神俯看七助和城之助。

「喂!你們是誰?」

「我們是來參拜太閣陵寢的。」

「你們參拜拜殿就夠了。」

「你們也看到了,小犬的腳得了萎縮症,傳說太閣殿下小時候也得過這種病,……為了期望小犬的腳疾早日痊癒,我們父子倆每個月都會來參拜一次。」七助口若懸河地說著,就如敘述事實一般。

門徒們聽了,也不忍將他們趕走,便命令道:「你們暫時留在這裡等候。」

「有什麼事嗎?」七助竟故裝糊塗問道。一邊把視線投向唐門前,一個雙手叉在胸前,殺氣騰騰的人。

那個人一定是吉岡傳七郎。

「不許多問,待會就知道了。」

「是嗎?」

七助的表演十分逼真,他向放下來的城之助使個眼色,然後儘量挨近石燈籠,以靠近傳七郎。

傳七郎臉上顯出急躁的樣子。

約定的時辰已經過了,卻還不見武藏人影。

「喂!還沒看到嗎?」他以粗暴的聲音詢問不時俯瞰石階下方的門徒。

「是的,還沒有。」

傳七郎憤憤的罵道:「那個小子居然故意遲到。」

為了平息內心的焦躁,傳七郎拔出腰間的名劍,憑空揮了幾下,又收入鞘中。

又過了四分之一時辰,傳七郎再也耐不住性子,大叫道:「拿酒來!」

這些酒食是傳七郎命令手下,預先準備好,在獲勝之後,用以慶祝的。

門徒端來酒瓶和酒杯。

傳七郎不用酒杯,直接接過酒瓶,便開始豪飲。

就在這時候,一名門徒偶然望向唐門的屋頂,突然大叫一聲。

「宮本武藏在那裡!」

不知何時,武藏就如凌空而降一般,站立在唐門的屋頂上。

這是一座山形的唐門,從正面看,中央正好是突起的獅子口。

如果躲在獅子口後面,可以完全躲過地面的視線。

武藏一定是早一天就登上豐國廟,悠閒地在唐門屋頂上過了一夜。

「吉岡傳七郎!」武藏以懾人的聲勢大喝一聲。

左手還提著長劍。

傳七郎立即將酒瓶棄於石板地面。「可惡!」他難以壓抑內心的激動,眼睛怒光閃閃。

「吉岡傳七郎,你輸了!」武藏大叫一聲之後,跳過獅子口,凌空而下。

他跳下的姿態,就如捕捉獵物的老鷹一般,鼓動著一隻無形的翅膀。

「呀!」

傳七郎面對凌空而降的武藏,迅速拔出腰際的名劍。

就在同時,武藏已降抵傳七郎頭頂,雙手握緊的長劍,在朝陽下閃動一線耀眼的光芒。

傳七郎從地面上橫掃,武藏則垂直向下斬——每一個在場的人,都無法判斷何者較快。

瞬間,血沫橫飛。

「啊!」

「啊!」門徒們,七助和城之助等人,都不約而同大喊一聲。

他們都看到了,傳七郎的左臂自肩膀以下被削斷了,其抓住劍鞘的五指,微微地鬆開了。

但傳七郎沒有呻吟或痛叫,立即轉身,以單手持劍,向前逼近兩步。

武藏站在距傳七郎約兩公尺處,以刀尖抵住地面。

鮮血沿著刀身,滴落到地面。

他們就這樣保持沉默,無言的對峙,其時間可以從一慢數至五。

這時候,傳七郎不知什麼原故,突然張大嘴巴。

左肩還不停地顫抖著。

「呀!」異乎尋常的怪叫聲,引起一片迴響。

就在同一瞬間,傳七郎降低身體,朝武藏砍出一刀。

這種動作,也許並非意識所能左右,因為傳七郎的意識,已經喪失了大半。

他是將死前所有的體力和精氣,都集中於此一動作。

武藏寸步不移,接著又朝滿身鮮血淋漓,宛如地獄之鬼的傳七郎,迎頭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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