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了盡頭了嗎？
武藏漫無目的地走在密林中上下起伏的棧道中，突然駐足在烈陽高照的山峽邊。
應該是直穿山峽的棧道，但是，一走出密林，棧道卻沒有了。
山峽的棧道幾乎都是沿溪而築，所以武藏以為，只要穿過密林，一定是潺潺的溪流，所以才走下山。
但現在武藏所見的，卻不是溪流，而是和人一般高的夏草所掩蔽的一片荒野。
兩旁是陡峻的山坡夾峙的谷壁，中間原來是一條水聲淙淙，水花激烈的溪流。
但不知從何時起，河水乾涸，河床被密生的雜草所掩蓋。
武藏望著綿延不斷的草野。
『是否應該走過去呢？』
當他想及此，不禁稍感厭煩，但是他又不想折回剛才走來的那條小徑。
從大清早到現在，一直是在山樹密林中陡步行走，其間沒有一處視界較好的地點可以歇息。
武藏不得已，只好撥開夏草，繼續前行。
突然，武藏向後一跳。
在草叢下，有一條蠕動的蝮蛇。
難道這片荒野是蝮蛇棲身之地嗎？
武藏又不得不折回原路。
他打算在密林另覓小路。
折回走了約數百公尺之後，發現了一條比較像樣的小路。
到達一處可能是山脊的地方，他一路折彎灌木叢，向前踏出步伐，但灌木叢突然到了盡頭。
「……？」
附近有農舍。
在緩坡上築起高高的石牆，房屋本身則是泥土牆，茅草覆蓋的大屋頂，呈現出美麗傾斜的切角。
石牆下是一片寬闊的桑田。
——這是隱居之所嗎？
在亂世持續不斷的時代裡，有許多享受過百年榮耀的人，被驅逐出權勢鬥爭的圈外，有些則是急流勇退，避居在窮鄉僻野，過著隱世獨居的生活。在丹坡、若狹、伊賀、大和等處，之所以有許多類似這樣的「隱居處」，是因為到處都是地利之便所致。
武藏把這棟茅草屋視為隱居處，可說是理所當然的猜測。
但是，當他走近桑田，他的臉上立刻出現懷疑的神色。
因為沒有門戶，只有一道石階直通庭院，而且又缺乏防禦措施。
如果是某人的隱居處，那麼土牆上必定留有槍眼，而且大門嚴整，遮斷內外。
——到底是何人居住在此。
武藏滿腹狐疑，正想踏上石梯。
就在此時，石階上突然出現一個人，大喊著：「喂！浪人，你不知道此處是伊賀谷嗎？怎麼胡亂闖進來呢？」
此人身材十分魁武，遮住半個顏面的髭鬚，每一根都如針一般粗大。且上半身赤裸。
——喔，原來此地是伊賀谷。
武藏仰望眼前的巨漢。「我以為這裡還是大和。請允許我借路。」
「報上名來！」
「播州新免伊賀守血族宮本武藏。」
「是關原之役中，吃了敗仗的野狗嗎？」
「你是……」
「我是宍戶梅軒，伊賀谷南谷的首領。」
「請允許我借路吧！」
「可以！」
「謝謝！」
「不過……」
「……」
「你想借路，就必須繳路費。」
「我身上所帶的錢，可能不夠繳納路費。」
「那麼，就留下那個東西。」
「什麼東西？」
「不錯，我是指你的長劍。」
對方說完，武藏勃然大怒。
「劍客豈可不帶劍？」
「你是劍客？」宍戶梅軒的雙眼炯炯有神。「你以為劍客一旦進入伊賀谷，還能活著離開嗎？」說完之後，滿是髭鬚的臉上露出冷笑。
二
伊賀和甲賀是以忍術聞名天下。
跨越近畿、東海的這兩座山嶽，自從應仁之亂發生後，成了三不管地帶。也就是說不隸屬任何諸侯管轄。
但是遠離中央權力之爭的此地，卻不能使甲賀、伊賀成為和平樂園。
因為此地散居許多農村武士，應仁之亂發生後，都各自結黨結派，建築碉堡，厚殖兵力，即使僅隔一山一谷的鄰近村落，也不斷展開無休止的鬥爭。
居住在伊賀、甲賀的農村武士，結成數十個黨派，彼此仇視，寸土必爭，攻防的血雨為此不斷流淌。
因此，他們也發展出山嶽、峽谷作戰的獨特戰術。
銷聲匿跡，化身為影，潛近敵人，然後展開突襲……。
萬馬奔騰的大規模軍事戰爭，不曾在伊賀、甲賀發生過。
此地所發展的，是一種神出鬼沒的異常本領，不久，這種戰技，立刻被各國諸侯所重視。
在「太平記」裡記載，來自伊賀的傭兵所進行的一場激烈的戰鬥。
備前國的三宅三郎高德，以新田左衛門佐義治為統帥，與丹波國荻野彥六朝忠合謀，商討舉兵討伐足利將軍。
這項陰謀在事前敗露，荻野朝忠被山明伊豆守攻伐失利，而投降。
備前、備中、備後三國的守護，則派遣五千餘名騎兵，進攻三宅三郎高德。
高德逃遁到瀨戶內海，潛入京都，然後傳檄諸國，請求援助。
援兵立刻齊集京都，悄悄在坂本、宇治、醍醐等處秘佈戰陣，得知上情的京都所司代都築入道，首先夜襲高德所僱的居住在四條壬生宿舍的伊賀忍術黨徒。
忍術黨徒迎戰人數十倍於他們的夜襲敵兵，奮戰到底，無一人苟且逃生。在宿舍內外激戰之後，一齊跳上屋頂，發射身上所佩有的箭矢，矢盡之後，全體切腹自殺。
自此以後，被諸侯僱用而發揮神乎其技之本領的伊賀、甲賀忍者，不計其數。
天正十年發生本能寺之變，織田信長被明智光秀逆弒，而應信長之邀前往此地遊覽的德川家康，也陷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德川家康曾立意切腹自殺，但後來決心突圍，殺出一條生路。
他計劃渡過木津河、宇治河，從甲賀進入伊賀。然後穿過伊勢，從白子濱由海路逃回三河。
這是唯一可以擺脫明智光秀追擊的路線。但是當時伊賀、甲賀有地方武士集結的黨徒，這些人與兇惡的盜賊沒有兩樣，即使足利將軍要借道通過，他們依然群湧而至，殺人劫財。
家康只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他派遣使者前往伊賀，遊說當地一名首領服部半藏。
服部半藏召集兩百名伊賀人，組成伊賀組，決心一路護衛家康，家康因此得以平安通過甲賀、伊賀，而死裡逃生。
現在服部半藏受到家康三千石俸祿的優遇，並統領千名伊賀組。
但是服侍德川家康的服部半藏及其部下，對於伊賀人來說，可說是例外，且是違背傳統的。
因為伊賀人絕不依附任何諸侯，他們只在某一時期受僱，為其工作而已。一旦任務完成，即使轉而受僱於敵方諸侯，也不覺有任何矛盾。
因為他們是出售忍術，只出售本領，不出售忠心。換言之，他們認為宣誓效忠是最愚蠢的行徑。
不論對方是有名的武將，或鄰村青梅竹馬的忍術同伴，他們也絕不互相許心，而經常保持孤獨、堅強的意志——這就是忍者，這種信念一直存在伊賀人的觀念中。
即使這種信念不為外地人所接受，並視為殘忍的行為，但已是積習難改。
宍戶梅軒便是這種伊賀人的典型。
三
「如果是劍客，那麼所佩的劍大概不會生銹，只要留下來，就讓你通過。」宍戶梅軒說道。
「……」武藏沉默地仰頭注視著。
上半身裸露的宍戶梅軒，腰間只插一根黑色短棒，赤手空拳，別無長物。
「喂！上來，只要能走到這裡，我就承認有神明保佑你，而饒你不死。」說完，梅軒拔出腰際的黑色短棒。
黑棒雖只有二尺多，但前端套有鐵環，連有鐵鏈。
梅軒把鐵鍊纏在身上。
繞著梅軒身體兩圈的鐵鏈，前端繫著拳頭大的鐵球。
梅軒左手握著黑棒，突然，手按機鈕，立刻跳出閃閃發光的鐮形刀。
刀身長約一尺，看起來比劍更駭人。
——這小子原來是耍鐵鏈鐮刀。
武藏第一次遭遇這種武器，不禁有些畏縮。
梅軒緩緩舞動鏈條，並旋轉鐵球。
在陽光照射下，鐵球發出難以名狀的可怕響聲。
「怎麼樣，宮本武藏，上得來嗎？……快上來呀！」梅軒那如針般的髭鬚下，露出黃色牙齒。
「……」
「如果你不敢上來，我可要下去了！……你逃不掉了！」
武藏也早已覺悟。
不知何時，桑田中出現十數名伊賀人，圈堵在武藏身後。
武藏必須抉擇，到底要登上石梯，與鐵鏈鐮刀拚個死活，還是殺入伊賀眾徒的圍陣中。
他的視線一瞥，看到伊賀的眾徒都只攜帶短刀而已。
雖然他們人多勢眾，但要突破他們的陣勢，比和鐵鏈鐮刀一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