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敵眾我寡

武藏立在山門下,看著十數步之外的神子上典膳。儘管他的四周充滿劍影和怪叫聲,但典膳既沒有摘下草笠,身體動也不動。

假如是自己遭此襲擊,那麼一定會以樹木或其它物體為後盾,然後拔刀相向。

典膳走在路上,突然跳出殺手,他卻能以靜制動,任由他人包圍,而身體動也不動。

這到底怎麼回事呢?

難道典膳不把這四個浪人看在眼裡?

但是,看在武藏眼裡,這四個人不是弱者,至少從正面逼近的新免新九郎,他的劍法凌厲,充滿實地戰鬥的殺氣。

如果要防備他的攻擊,應該以樹木或其它物體作為後盾。難道他不須要嗎?

由此可知,典膳對自己的本事充滿了自信。

但是,讓武藏費解的仍然是典膳泰然自若的樣子。

「納命來吧!」

新九郎大叫一聲,然後高舉長劍。

就在同時,典膳後有個人不聲不響地砍過來。

正面的新九郎亮刀,然後讓同伴自背後出劍,這是圍殺的招術。

面對這種攻勢,典膳首先向前跨出一步。

背後那人的攻擊,只能砍到斗笠。

下面的新九郎面對赤手空拳向前跨出一步的典膳,露出一絲狼狽、畏懼的神色。

這些都看在武藏眼裡。

接著的剎那,新九郎怪叫一聲,砍出一刀。

兩人的位置互換。

典膳的右手有劍,新九郎則踉踉蹌蹌地跌向自己的夥伴中。

三位浪人茫然看著來不及哀號便仆倒在地的新九郎。

典膳仍佇立原地,看三人不敢輕舉妄動的樣子,才把長劍納入鞘中,然後走向武藏站立的山門下的茶水攤。

坐在矮凳上的典膳,取下後緣被砍破的斗笠。

出現的是一張堪稱俊秀的面貌。

典膳要了一杯甘酒,然後轉頭面對不停看著他的武藏。

「他們是你的同伴嗎?」典膳以下顎指著躺在路上的新九郎的屍體,另外三人則已逃散。

「不!只是恰巧在此相遇。」武藏回答,然後深深吸口氣。

很快地,武藏解除了緊張的心情。

武藏心想: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如此精簡的決鬥。

神子上典膳被四人襲擊,卻只殺了一人。在受包圍之時,他必定已領悟到只須殺正面這個對手,決鬥便可告結束,果然如其所料。他不必像惡魔似地翻身,再繼續發揮神技,只須一對一,殺了新九郎便可儆眾。

新免新九郎的本領非其它三人可以比擬,這一點,武藏也看得很清楚。

典膳當然也看清這一點,所以只殺新九郎一人。因為他判斷只要新九郎失敗,其餘三人便頓心鬥志,而有如稻草人般,甚至抱頭鼠竄,結果正如所料。

不須將四人趕盡殺絕。

至於來者屬於何人指定?居心如何?每個人本事如何?——典膳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完成這些觀察,並加以判斷,可見是個真正一流的決鬥者。

多年以後,這位改名小野次郎右衛門忠明的劍客,教導他的門下,如何處理「敵眾我寡」的局面。

「即使遭受成千上百的敵人圍攻,也要處變不驚。即使八方受圍,能夠攻擊他的敵人最多也只能有八個人,而且這八人與我們的距離又有遠近之分,進退也有快慢。所以只要心氣合一,伺機砍殺接近我們二尺左右的敵人,如此一來,又有何可畏懼的呢?簡言之,百人圍攻,應將之視為一人,尤其在敵人愈來愈多之時,敵方的進攻、退守也易發生混亂。我方只有一人,反而要發揮沉著冷靜的優點。面對眾多敵人之時,應著重於挫其戰鬥力,只要斬其手、足即可,絕對不要猛進,砍其首級或身體,敵人如移動十步,則我方只須移動三步,並不斷前後左右移動身體,或刺對方眼睛,或攻擊手、足。總之,必須把身心力量的消耗,減至最少,並保持旺盛的體力,一劍殺一人。」

「神子上典膳閣下!」

當典膳喝光酒從矮凳上起身之時,武藏有如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一般,呼叫他的名字。

「……」典膳沉默地回看武藏。

「我……我叫宮本武藏。」

「如果你想比武的話,請恕不能奉陪!」

「身為劍客,而拒絕挑戰,這叫懦弱的行為。」

「懦弱……」典膳微笑著,「所謂懦弱是指個性卑屈、膽小,而我既非此輩,也不怕你!」

「既然如此,為什麼拒絕跟我比武?」

「因為我向來不屑於進行必勝的比武。」

「你未免太過自誇了吧!」武藏的眼睛閃著光芒。

「我從未高估自己的能力。」

「那麼你為什有把握可以贏我?」

「因為我知道你向吉岡清十郎挑戰,而且將他擊敗!」

「……」

「在你豎起比武告示牌的前一個月,我曾經到吉岡道場,造訪清十郎……,當時,吉岡清十郎就已經不是劍客了!」

「不是劍客?」

「吉岡清十郎已經自願捨棄劍客之名,一心想要隱居遁世,作個詩人,了此餘生。……我發現這一點,才放棄和吉岡的京流比武的念頭。難道你不知道吉岡清十郎是個喜歡作詩甚於比劍的人嗎?」

「不知道!」

「這麼說,你只能算是個傻瓜!……既然在京都豎立告示牌,要求比武,就應該事先調查對方的身份背景,像這樣一個已經有心放棄劍客之名的人物,即使擊敗他,又有何意義可言呢?………像你這種傻瓜,絕對不會贏過我神子上典膳的!」

典膳丟下這些刺耳的話,便想舉步離開。

武藏的太陽穴一陣燥熱,且青筋暴突。

他真想拔刀上前,堵住他的去路。

武藏最後還是抑制自己這股衝動,因為典膳的每一句話,可說句句是真。

自己是個從不知對手的底細挑戰的傻瓜。

典膳的指責確實言之有理。

在與清十郎比武之後,佐佐木小次郎也曾以類似的話奚落過武藏。

小次郎曾說過:「吉岡清十郎早已筋疲力盡,方寸大亂,換言之,在比武之前,便已放棄比武,所以,你的勝利並不足以自豪。」

武藏本身也看穿清十郎已無心比武,所以才點到為止,不傷及他的頭蓋,這一點,小次郎也完全看在眼裏。

但是武藏當時只是保持沉默,並沒有將這番話放在心裡。

因為武藏認為清十郎喪失鬥志,這是他個人心理上的問題。

而現在聽了典膳這番話,武藏才得知清十郎原來想要遁世,過著詩人的生活。

武藏怔怔地目送典膳漸行漸遠的背影。

這一天,武藏取消前往柳生谷的行程。

因為武藏知道,神子上典膳取道月瀨街向東行走,正是要前往小柳生城造訪柳生石舟齋宗嚴。

跟隨在典膳之後,這對武藏而言,是一件莫大的恥辱。

於是他決定轉往寶藏院。

日蓮宗的檀林奈良里寶藏院,以槍法著稱,這是前一代住持覺禪房胤榮所奠立的基礎。

歷經這百年亂世,雖然是寺院清淨之地,但為了自衛,不得不拿起武器,以禦外敵。

奈良的各寺院也都雇請高手,以維護法燈為由,進行非常的防禦措施。後來演變成僧侶們向雇傭的高手請教武術,並勤學不輟。

尤其在日蓮宗的檀林,比武爭勝的氣氛更為濃厚。所以僧侶們對於學習掃刀、矛槍都格外熱心。在寺院裡嘶吼、揮舞刀槍的時間,比唸誦經文的時間還來得多了。

所以,寶藏院住持胤榮成為一代矛槍權威,這是順理成章之事。

胤榮目前已屆八十高齡,住持之職雖已傳給第二代胤舜,但是號稱寶藏院流的矛術卻更為盛行,也成為奈良的特色之一。

凡是來到奈良的劍客,定會造訪寶藏院以觀賞矛術。

武藏打消前往柳生谷的行程,決定先前往寶藏院。

但是武藏不諳奈良的地勢,只好邊走邊問路,到了黃昏,便投宿在猿澤池附近的一間客棧裡。

這是一家相當陳舊的客棧,收費低廉,但採取通鋪合宿的方式。

武藏進入房間之時,已經有個客人橫躺在鋪上。

晚風襲來,暑氣漸消。在蚊蚋的群攻之下,這個商旅打扮的男子,仍然鼾聲大作,引起武藏對他的注意。

晚飯必須自行到樓下取用。

到了用晚餐的時間,這位客人仍然沒有睡醒,而當武藏自行用餐之時,這男子的身體動也不動。

直到武藏洗完澡,回到房間,那個客人才起身,打個呵欠。

這名男子年齡看來三十左右,留著大鬍子,其貌不揚。

——看來一點也不像商人。

武藏心下覺得狐疑,但並不特別在意,逕自走到角落,攤開骯髒的寢具。

「武士大人……」對方呼喚著。

「嗯?……」

「很抱歉,你看來不像個普通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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