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真熱！」有個人呻吟似地如此說過。旁邊的另一人立刻說道：「真受不了，難道這次的突襲，還要延至秋天嗎？」
「少說廢話，難道我們還要老跟著那個在同一個地方不會住超過三天的老傢伙後面嗎？」
躺在一塊距離稍遠處的石頭上的大鬍子，不耐煩地罵著。
這是距離奈良三里多，沿著月瀨街道而建的廟寺之一。
在松杉林裡，像這樣沒有香火的寺院，不下五或十座。利用毀壞的山門，做起茶水生意的，是關原之役以後才頻頻出現的現象。
店家都非當地人，而是當年隸屬兩軍，戰敗之後，猶如喪家之犬的浪人。
在關原之役中，由武士一變而為浪人的，據說為數在十三萬人之譜。
兩軍的諸侯中，被德川幕府更換的約有八十餘家，沒收了三百八十萬石的領地。
例如，光是大和一國，在關原之役前後，領地便大幅改變。
關原之役前情形如下：
增田長盛（郡山二十萬石），本多俊政（高取二萬五千石）、多賀秀種（宇陀二萬石）、宇多忠賴（大和之內一萬三千石）、小崛正次（大和之內五千石）。
關原之役後，配置如下：
織田有樂（大和之內三萬石）、福島正賴（松山二萬石）、片桐且元（龍田二萬八千石）、本多俊政（高取二萬五千石）、桑山一晴（布施一萬六千石）、片桐真隆（小宗一萬石）、桑山元晴（大和之內一萬石）。
簡而言之，封地薪俸都無變更的，只有本多俊政一人；小崛政次則轉封增祿，其餘的不是變更就是被沒收。
光是增田長盛被沒收了郡山二十萬石，使得七千多位家臣失去了倚靠。
這群流離失所的浪人，因為身無一技之長，只有藏身在已被沒收的封地內。
從奈良到高野山，在行人往來頻繁的街道上，逐漸出現成群的茶水攤，這都是浪人們想出來聊以餬口的方法。
由於身無長物，只好擅自使用廢寺的山門，和妻子或夥伴一起過著悲慘的日子。
這個茶水攤似乎也是其中之一。
而且在這裡休息的，也是四個落魄、全身骯髒無比的浪人。
他們已經在這裡等了四個時辰以上，逼人的暑氣，更增添了心情的焦躁。甚至，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不信任對方是同伴的嫌惡表情。
「……如果現在有酒喝就好了……」其中一個喃喃自語，但是每個人懷中都只剩一、兩枚銅錢，光是喝杯麥湯都捨不得。
「啊！來了！」有一人迅速起身，其它三個人也把視線隔著樹叢投向街道。
「不是，那個傢伙經常戴一頂斗笠！」有個人說道。
左右兩人異口同聲罵道：「簡直教人等傻了！」
但是躺在石頭上的大鬍子卻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前來的人，說道：「總算……」
「那是誰？」
「是我認識的人！」
其它三人以不屑的表情，看著外表比他們更落魄、骯髒的那條人影。
大搖大擺走向山門的人是武藏。
「喂！武藏……，宮本武藏！」
聽到這聲叫喚，武藏把頭轉向茶水攤。
二
「是我，武藏，新免新九郎。」大鬍子浪人自報姓名。
「……」武藏默默地看著他。
武藏在通報自己姓名時，向來都會說：「播州新免伊賀守族人」，以表明自己的身世。
這位新九郎就是新免伊賀守的弟弟。
他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勤練劍術，二十歲便離鄉背井，出外流浪，以見習劍法。
關原之役時，伊賀守率領鄉民一百七十人，投效宇喜多秀家的大軍時，新九郎突然歸來，成為協助哥哥組軍的副隊長。武藏加入新免隊，是在宇喜多大軍進攻優見城之時，新九郎把武藏視為自己族人對待，還分配了三名部下在其手下。
大概同是學劍術之人，新九郎一看到武藏，就知道武藏具有超凡的本事。
但是武藏沒有立下任何功勞，攻下伏見城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宇喜多軍在關原戰敗，相傳失蹤下落不明的秀家，最後被捕，並放逐到八丈島，新免伊賀守則只帶數名部下，逃回故鄉，但心裡知道難逃追捕，而切腹自殺。
這些事情武藏都曾聽說過。
至於副隊長新免新九郎的生死，雖然武藏每年回故鄉一次，卻不曾聽說關於他的下落。
其實新免新九郎沒有死，但是他的外表已經喪失一位劍客應有的風範，而變成一個貪婪的浪人……。
「武藏，你不可能忘了我，為什麼不回答呢？」
「……」武藏只是默默行個禮，便想離去。
「站住！武藏！」新九郎擋住武藏的去路，「我有話跟你說。」
以前，新九郎對於像一條野狗般加入新免軍的武藏，待之以族人之禮，甚至還撥了三名步兵給武藏，但現在武藏與他重逢，態度卻如此傲慢，使新九郎感到憤憤不平，但表面上還強作謙虛狀。
武藏正視新九郎。
「武藏，武藏，現在你已經是名滿天下的劍客，這一點我早就聽到了。你打敗室町劍術所的當主吉岡清十郎的風聲，早就遠近皆知，身為新免家族人，我也同感光榮……，我想說的是要借用你高超的劍術。」
「……」
「假如你曾經巡遊各國的話，一定聽過神子上典膳這個名字吧！他是一刀齋伊藤彌五郎景久的高徒。」
「……」武藏還是緊閉嘴唇，但他的目光閃亮，顯示他聽過神子上典膳這位劍客。
「在東國，神子上典膳號稱天下無敵。他從北國移到西國，舉行過數十場比武，大敗當地的一流劍客。今年春天，他在京畿出現，已經遍訪了喜好劍術的各諸侯，表演所謂天下第一一刀根元的一刀齋所傳授的劍法。……你是否願意跟神子上典膳較量一下呢？」
「……」
「典膳即將路過這裡。」
說到此，武藏才開口說道：「我想，你們是在這裡等候神子上典膳的吧！」
「是的，不過，既然你來了，我們可以將這場比武讓給你，而且我們四人可以從旁協助你。」
「我拒絕！」
「拒絕？」
「比武的對象向來都是我自己選的。……對不起！」
武藏正想跨步離去，新九郎急忙攤開雙手。
「等一下！等一下！……我們無論如何要殺死神子上典膳，請求您，讓我們託你高超武藝的福吧！」
「……」
「典膳遍訪各地諸侯，展露他的本領。他那高傲的態度，使人對他引起反感。有很多諸侯的得力家臣被典膳所殺，諸侯們都十分恨他。……我們就是受某一位諸侯之託，要來殺死典膳。」
——他想藉此籠絡我嗎？教我殺掉典膳，然後投效某位諸侯手下嗎？
武藏的嘴角浮上一絲冷笑。
新九郎假裝沒有看見。
「只要你肯拔刀相助，等於是多出一百個人手。……拜託你了，我新免新九郎以血族至親，向你提出這個請求。」
三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神子上典膳出現。
武藏還未離開。
但並非他答應新九郎的請求，而佇留在此。雖然他沒有回答新九郎，但內心裡卻引發一種慾望，想要一睹伊藤一刀齋傳授給神子上典膳的一刀流，究竟具有何等威力。
「那小子來了！」其中一個浪人耐不住性子，走到街道中央觀望，一看見神子上典膳來了，便大叫起來。
於是新九郎單手向武藏作個揖：「萬事拜託！」
武藏目送四人藏身到樹林裡，自己則佇立在山門下。
新九郎等四人所等待的人，是個頭戴大斗笠，以遮蔽烈陽；身穿白袴和一件污穢的上衣。他的步伐頗快，正朝著山門逐漸走近。
神子上典膳的行蹤被這四位殺手料中，而取道這條月瀨街道，其目的地必定是想前往神戶莊柳生谷。
柳生谷的小柳生城，住著一位柳生石舟齋宗嚴，高齡八十歲，依然健在。
像神子上典膳這種著名的劍客，既然來到大和路上，不可能不去會見石舟齋。
而典膳會出現在大和，便可料定是去拜謁石舟齋。
典膳是上總安房郡子神村人氏，但據說他的祖先是統領大和與伊勢的御子神十市兵部頭。到了典膳祖父這一代，因某種原因而移居上總，在安房的山中另起部落。
御子神一族之所以遷居三面環山，耕地狹小的貧瘠土地上，必定有所隱衷。
上總城主萬喜少弼也默許他們在此另起爐灶。
大概是萬喜家顧慮到，此一有名望的家族，不致對萬喜家有損吧！
在典膳懂事的年齬，曾聽說過族人退出伊勢之際，曾發生數百人傷亡的大動亂。
也就是說，自元弘時代起，即統治小柳生莊的柳生家，在更早以前，必定與御子神家有很密切的關係。
因此，石舟齋很可能知道御子神自伊勢撤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