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小姐

夜深了,早已過了亥時。(下午十時)

淡路七助蹲在鹿谷關的竹林子裡,雖然蚊子不斷侵襲,他仍然等候著。

竹林裡有一幢屋子,從裡面洩出的燈光,可看見這幢屋子雖然破落,但規模相當大,有樹籬圍繞,庭院也相當寬敞。

沿著南禪寺道的房子或在鹿谷村裡,絕對沒有一間房屋可與之比擬,不容置疑的,這一定是公卿的府邸。

七助正在等候絕世美女,從這間房子走出來,這是自稱是真田左衛門佐幸村心腹的猿面武士託付他作的。

無論七助如何使勁地揮動雙手,但成群襲來的蚊子依然揮之不盡,使他大感急躁,而且也使他想起大約兩個時辰以前在帷子的十字路口的古屋庭院,所展開的比武。

三場比武的結果,有三名高手喪生,而獨享勝利果實的,正是佐佐木小次郎。

共有十多人起座,準備向站立在庭院裡等候著的小次郎挑戰,因為獎品除了猿飛佐助所說的關白秀次的遺女之外,毛利勝永也把獎金從黃金十枚,提高到三十枚,並且已叫僕人送到現場。

第一位挑戰者,是一位善耍長槍的鬚面武士,但是在出矛的瞬間,就被砍成兩截,還無暇將手放在腰間佩劍的劍把上,腦蓋就遭劈裂的命運了。

第二位是擅長十隻飛鏢及短劍。看來像是伊賀或甲賀的忍者。但十隻飛鏢很快就被擊落,正當他揮動短劍,凌空躍起,在降落地面之前,雙腳就被砍斷了。

第三位高舉四尺以上的長劍,如猛虎出柙般發動攻勢,但是卻被腰斬,屍首掉進泉水裡,鮮血把水都染紅了。

勝永就此停止比賽,即使他不宣佈停止,報名挑戰的也早已禁若寒蟬了。

正當進行這三場比武之時,猿飛佐助就悄悄地對七助耳語道:「佐佐木不會失敗,因為在場的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

「既然知道他不會失敗,為什麼還要以關白秀次的遺女為獎品呢?」

「要殺他就得設下最好的餌。」

「殺他?」

「這小子是我的仇人,且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

佐助說出原由。

真田家有一隊忍者所組成的軍隊,名為六連錢組。是安房守昌幸平定甲信諸郡之後所成立的。

以下是一則流傳的逸事。

天正十三年八月二日,家康命大久保忠世、鳥居元忠、柴田康忠等大將,攻打真田昌幸、幸村父子所固守的上田城。

當時昌幸正與彌津長右衛門下棋。敵軍以勢如破竹之勢進攻,他卻仍平心靜氣地繼續下棋,直到接獲敵軍先鋒部隊已攻近城門的消息,他才起身,擱下棋局,連喝了三碗湯飯。

然後召來六連錢組,命令道:「按照事先的計劃行事。」

城內立刻聚集了上百匹悍馬,每匹馬的身上及頸部,都裝上數十支長矛,宛如刺蝟一般。

德川的大軍逼近城門的橋邊之時,一聲巨響,城門便開了。

以長矛武裝的百匹悍馬,有如奔騰的巨流,瀉向德川的大軍之中。

在悍馬後面,又有慓悍的六連錢組,每個人都配戴火箭。

在同一時刻,城牆上安裝的無數青竹製成的彈弓,發射油袋,彈昇到空中。

油袋掉落到德川軍隊的陣營中,把所有的將士全都淋上油漬,同時,六連錢組迅速施放火箭。

兩萬餘的德川大軍,立刻陷入一片火海當中,加上有如發狂的長矛悍馬到處橫衝直撞,頓時使德川軍營成了阿鼻地獄,損兵折將不下七千餘名。

關原之役後,昌幸及幸村父子,隱居在高野山麓北谷的九度山,六連錢組也告解散。

但這只是避人耳目的作法,一旦有事,只要一聲令下,百騎以上的軍隊立刻會馳來效命。

在真田六連錢組當中,有十位矢志效忠,生死與共,並互酌血酒,結拜為兄弟。

猿飛佐助便是其中之一。

十人當中與佐助最親密的是筧十藏。

筧十藏在關原之役後,在故鄉班鳩,結廬教授當地的少年兒童劍術,並以此為生。

偶然路過的佐佐木小次郎,在該地興風作浪。

十藏無法拒絕小次郎執拗的挑戰,挺身與之比武,但他技不如人,左手被砍斷而告失利。

小次郎綁架其十歲的妹妹,作為戰利品。

十藏的妹妹遭到凌辱,遺棄的命運,最後以自殺了結生命。

「這小子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敵!」佐助咬牙切齒地罵道。並以憎恨的視線,注視著已經手刃兩人,正在與第三人比武的小次郎。

此時,佐助的內心一定想起了筧十藏的妹妹。

「……,所以你以關白秀次的女兒為餌,要殺他報仇?」七助問道。

「我要帶那小子到那間屋子裡,你偷偷尾隨而至,……我會跟小姐換寢室,在那傢伙慾火攻心之時,趁隙殺了他。」佐助說道。

佐助認為即使被譽為劍魔的天才,在想要擁抱美女的心情下,必然會略有疏忽,而露出破綻。

當此之際,便可趁機報仇雪恨。佐助似乎認為只有這個方法行得通。

於是七助在竹林裡,耐心地等待關白秀次的女兒夕姬與佐助調換之後,偷偷溜出這個屋子。

「怎麼這麼久還不出來?」

淡路七助心裡感到狐疑,或許佐助已經失利。

被難以數計的蚊子叮咬,七助的臉幾乎都變形了。而蚊子仍無饜足之意,似乎要從他的耳朵、眼睛、鼻孔裡衝進去一般。

——我實在受不了了!

七助站起來,就在這時候,房子的後面出現一條黑影。

「出來了!」

七助在星空下,看著女人輕移蓮步,內心不禁雀躍起來。

因為他事先聽說這是關白秀次的遺女,且是個絕世美人,也難怪他內心雀躍不已,這也是人之常情。

黑影碎步跑出樹籬。

奔出竹林的七助還無暇觀賞她的美貌,說道:「在下淡路七助,負責帶路。」

對方默默不語。

傳來一陣微微的沉香氣息。

七助深吸一口,又吞了一口口水,然後牽著對方的手,準備上路。

但他的手被打掉。

「你……太無禮了……」

七助感到迷惑,但還是行禮賠罪。

其實,在此之前,七助就料到會有此結果。

穿過竹林之後,是一條兩旁有廟寺土牆的坡路,到達鹿谷村,經過南禪寺道,沿如意山下的渠道而行。

一路上,七助保持緘默,女子也不發一言,快步地走著,突然,七助想到:

——那位猿面的忍者,是否能順利報仇呢?

對七助而言,佐佐木小次郎也正是侵犯他妻子的可恨仇人。

暇他人之手報仇,雖然違反他的本意,但是只要能把這個傲慢的劍客送上西天,不亦快哉!

雖然他不知道猿飛佐助的功力如何,但七助認為佐佐木小次郎也不是這麼容易可殺掉。

因為佐佐木小次郎的武功非比尋常。

走到村路之時,尾隨在後的小姐才開口說話。

「要到那裡去呢?」

「宇治。」七助答道。

「宇治的那裡呢?」

「是以前的楨島城,不久之前,昌山公曾依在那裡,昌山公就是……」

「我知道。」

——這位絕世美女,口氣倒不小。

七助有一股衝動,想確認這位小姐是否真的具有絕世之姿。

「我問你,現在是誰依在那裡?」

七助對於她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如果真是貴婦人,則尚屬當然),略感不快。

「你到了自然就會知道。」

「有人在嗎?」

七助在昌山庵的玄關大聲呼叫,此時,天際已漸漸泛白。

立刻有人應聲回答。

其實,澤庵早已起身,正在案前進行中庸的勅版之事。

所謂勅版,顧名思義,便是覆刻印刷,由天皇主持的名著。

澤庵是奉後陽成帝之命,從事這項工作。

百餘年來,戰亂不休,已經沒有人講求士大夫之學,致使斯文掃地。僅存的一線分脈,則只靠五山的僧侶加以維繫。雖然在公卿之中,並非無人講求家傳之學,但影響所及,可說微不足道。

成為太閣的秀吉,是個不學無術之徒。對於學問之事,態度相當冷淡。而家康剛取得天下大權,尚無時間講求復興儒學。

家康本人對於以一代碩學著稱的藤原惺窩,雖然以師禮相待,但還不到為諸侯們講述學問的地步。

家康在藤原惺窩的力薦之下,推舉林道春為朝夕的顧問,這是數年以後的事情。

惟有一人,積極刊行值得留傳後世書籍,這便是天皇本人——後陽成帝。

後陽成帝即位之初,便召集近衛信輔,及五山的碩學之士,命其撰述著作。此外,又命西洞院時慶撰寫朝儀,或印孝經頒發給諸公卿。

前年,天皇召澤庵,與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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