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飯粒

「到底怎麼回事?」

遠遊歸來的澤庵走過三條大橋時,也看到了令行人停足以觀的告示牌,他驚訝地觀看著。

告示牌多了一個。

一個是宮本武藏向清十郎挑戰,另一個是吉岡清十郎答應比武的告示牌。

武藏指定的時間是明日拂曉。

澤庵可以理解武藏挑戰的動機,但是他不了解清十郎何以答應接受挑戰。

假如宮本武藏是個聲名赫赫的劍客,那麼吉岡道場為了體面,接受挑戰還言之有理。但武藏只是個籍籍無名的武士,吉岡家即使置之不理,也絕不會有失顏面。

雖然武藏在告示牌上註明:『假如拒絕挑戰,即在當天另立告示牌,令天下恥笑其懦弱。」

但是吉岡家大可將之視為無名劍客的口出狂言。

假如室町劍術所聲明:『無法一一接受這種挑戰。』也不致遭受世人的非議。

何況,據澤庵所瞭解,清十郎並非那種禁不起激將法的血氣方剛之輩。

最近,清十郎甚至為自己的身份感到苦惱……。

但是,他接受了武藏的挑戰,這實在令澤庵費解。

澤庵決定先往吉岡道場。

「主人出去了。」

門徒如此一說,澤庵立即轉身就走,他猜得出清十郎的去處。

因為澤庵早就知道他在本能寺後面有別宅。

當澤庵打開格子門時,眼前一片漆黑。

由於屋內沒有點燈,所以澤庵心下忖度者:『難道不在這裡嗎?』但為了慎重起見,還是出聲請求領路。

裡面傳出人聲。

「請進!」

對方拒絕替他領路,澤庵只好脫掉芒鞋。

清十郎坐在客廳,沒有點燈,澤庵只見一團黑影面桌而坐。

「怎麼了?」澤庵開口問道,這時候,清十郎才回過神來,站起身把燈點亮。

「讓你看到我這頹喪的樣子。」清十郎低下頭道歉地說著。

「女人和嬰兒呢?」

澤庵問了之後,清十郎搖搖頭,低聲道出:「被宮本武藏抓走,當人質了……」

「被武藏綁架?」澤庵難以相信地瞪大眼睛。

清十郎把宮本武藏寫的信,交給澤庵,這封信已經撕成兩半。

澤庵談完之後,說道:「我實在不相信,武藏會作出這種卑鄙的事。……」

「澤庵師父是從昌山庵來的嗎?」

「不,我看到三條大橋畔的告示牌,就直接來到這裡,武藏現在住在昌山庵嗎?」

清十郎說出五六天前,走訪昌山庵與武藏邂逅的經過。

由於自己存有棄劍的念頭,所以拒絕比武,清十郎甚至對武藏告以自己目前的胸懷與情況,沒想到,武藏會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當清十郎述說之時,因憤恨難當而禁不住全身顫抖著。

「簡直令人無法相信。」澤庵重複這句話。「武藏這個人的確比較激進,尤其對於比武之事,但是,我從他小時候就認識他,我可以斷言他不是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卑鄙之徒。」

「但是,這封信又怎麼說明呢?我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會作出這種事。」

「……」澤庵的腦海裡閃過清十郎正妻音羽的臉。

「但是,他畢竟有所顧忌,不便說出這個名字。」

武藏把用淡路七助的槳所削成的枇杷木刀,又削短了一寸,而且削得更細。

他打算用這把木刀和吉岡清十郎比武。

城之助在一旁屏息注意著。

只要城之助不開口說話,武藏就絕對不會先開口。

用過晚餐之後,他們之間已經維持了將近兩個時辰的緘默。

武藏默默削著木刀,城之助不發一言,只是定定地注視著。

武藏總算削好了,他平捧木刀,刀尖對準正前方,叫道:「城之助。」

「在!」

「拿一粒飯粒來。」

「好!」城之助轉身進入廚房,不久,手上拿著一顆飯粒。

「躺下來,把飯粒放在鼻尖。」

「……」城之助有點猶豫。

「不用擔心。」

城之助依言躺下來,把飯粒放在鼻尖。

武藏單膝跪地,在城之助臉的上方,平捧木刀。

城之助閉上眼睛。過去,在大阪附近的海邊,城之助曾經頭頂石頭,讓武藏以木刀劈成兩半。那時候,城之助毫髮無損。

現在,武藏又試圖要將鼻上的飯粒劈成兩半。

不用米粒,而用飯粒,大概別有用心吧!

城之助感覺到武藏迅速高舉木刀。

城之助相信武藏的劍法是一流的,但他內心仍有些微不安和畏懼。

城之助的身體緊張而且僵直。

隨著一聲悽厲的喊聲,木刀凌空而下,直抵城之助的面前。

接下來,是一片寂靜。

城之助的鼻子沒有任何異常的感覺。

城之助悄悄睜開眼睛,木刀正好落到鼻尖,便戛然而止。

武藏的表情看起來十分凶惡。

飯粒沒有裂成兩半,而是不偏不倚夾在木刀與鼻端之間。

把木刀提起,飯粒也隨之而上。

「……如果是米粒,應該可以劈成兩半……」武藏自言自語之際,澤庵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廊下,面帶微笑地觀看著。

「你把飯粒當成吉岡清十郎嗎?」

此時,武藏把飯粒從刀尖取下,彈向空中,然後以單手擊斬。

但飯粒依然沒有裂成兩半,而粘在刀尖上。

「功力還是不足!」武藏自我嘲謔之後,便取下飯粒丟入口中。

澤庵坐下後,說道:「我見過吉岡清十郎。」

「……」武藏沉默以對,眼睛仍注視澤庵。

「你知道吉岡清十郎接受你的挑戰,理由何在嗎?」

「理由?我想大概是他改變心意了吧!」

「不……」澤庵搖搖頭。「吉岡清十郎有一個心愛的妾室,那個女人和替他生的孩子,被人綁架,還留下一封信,署名宮本武藏,信上說如果不答應比武,女人和嬰兒就會遭殺害……」

「胡說!」武藏大聲叫道:「不是我作的,我宮本武藏不會為了比武,而採取這種卑鄙的手段。……難道師父也相信是我做的嗎?」

「不!我不相信,不過,這件事不管是誰從中挑撥,既然清十郎也立了接受挑戰的告示牌,那麼,比武是在所難免。」

「……」

「吉岡清十郎可說是投錯了胎,她生為京畿之內最負盛名的道場主人的長子,由於父親的意願,才娶了一流劍客的女兒為妻,這麼作無非是想保住盛名不衰。但這個妻子生性高傲、無情,而且是個石女,清十郎則是個熱愛唐詩甚於劍術的人,他的文才頗高,但情勢如此,我們只能說是他投錯胎了。」

「在還沒有查出動手綁架的人之前,可以延期舉行比武。」武藏說道。

「太遲了,吉岡清十郎已經豎起告示牌,公開宣稱接受挑戰。」澤庵說完便起身準備離去,卻突然又回頭說道:「明天的比武,究竟鹿死誰手,也許你和吉岡心裡都還沒有定數,不過,在適當的情況下,不妨手下留情,這應該可以作得到吧?」

「……」武藏保持沉默。

「應該是可能的!」澤庵說完,便逕自走開了。

這天晚上,澤庵寫了一封信給清十郎,派城之助送去吉岡家。

「師父……」走廊傳來門徒的聲音。「現在是寅時。」

「嗯!」清十郎一骨碌起身,昨天一晚,他幾乎都沒有入睡。

「要用飯嗎?」

「不!只要茶和梅乾就夠了。」清十郎一邊慢慢地整理行裝,一邊想著昨天深夜送來的澤庵親筆信的內容。

「宮本武藏堅決否認綁架杉乃和嬰兒,愚僧也相信這一點,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忍一時的恥辱,放棄比武,把道場讓給傳七郎,從此隱居起來。你還不到人生五十的一半,將來的時日,正可以用來修養文學之事,愚僧愛惜你的才華,才如此建議。」

這是信的內容。

清十郎也很想接受澤庵的建議。

但經過一夜深思,清十郎終於想通,既然綁架杉乃和嬰兒的人,不是宮本武藏,那麼這兩個人顯然已經不在人間了。

他大致猜到下手綁架的人是誰了。

如果杉乃和嬰兒已遭到毒手,那麼想閒居山野的夢想也就幻滅了。

所以清十郎決定依約和武藏比武。

清十郎走進道場。

預先選出的十個門徒,已經整裝待發。

清十郎默默啜一口茶,再含一粒梅乾在口中。

然後,他對門徒交待說:這是一對一的比武,即使自己敗北,也不可出手介入。

走到燈光明亮的玄關時,清十郎感覺到背後有人,於是回頭一看。

原來是妻子音羽。

「……」清十郎不發一言看著音羽。

音羽低下頭。

——不錯,下手的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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