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綁架

連續三天陰雨的日子,直到今天早上才見好轉,京城的街道突然籠罩在夏日的酷熱當中,往來雜沓的行人們身上的衣服都變白了,連寒暄都離不開天氣的話題。

清十郎已經很久不曾到昌山庵拜訪澤庵,這一天,他走到巨椋池畔,身上穿著絹布的夏衣,和四周散落的松葉相互輝映,顯得十分優雅。

清十郎走訪澤庵有二個目的,其中之一,是要把他的近作與澤庵共賞。

他選了最得意的兩篇詩作,每一篇都花了他十天以上的工夫才完成。

春愁

楊柳池塘燕子斜,飛來飛去向誰家;

春風不管女兒嘆,吹入短牆多落花。

郭公

五月孤邨問郭公,前小躑躅尚殘紅,

傷心一片輕陰外,聲入蕭蕭微雨中。

對清十郎來說,澤庵的評語是他作詩最大的鼓舞。

去年秋天,他寫了一首「秋懷」,澤庵大大稱譽他說:「您真是一個天才!」當時,清十郎在歸途中,真可謂載欣載奔。

「爽氣生南澗,秋光遍北瀾;

鱸跳水波上,蓴老蒲沙邊。」

當清十郎寫成這篇之時,曾自認為過於賣弄技巧。

但澤庵卻讚賞不已,使清十郎信心十足。因為,以往澤庵對他的詩,總是貶多於褒。

現在,他置於懷中的兩篇詩作,是他匯聚了許多美麗的詞藻所寫成的,連他自己都頗感自負。

他愉快地期待澤庵的評語。

接受批評之後,清十郎還有一事和澤庵相商,那就是——棄武從文。

他想從此遠離吉岡道場,和杉乃及嬰兒避居到清淨之地。如果說出這項心願,不知道澤庵的意見如何?

如果澤庵同意的話,清十郎真恨不得明天就可付諸實現。

一邊走在平緩的坡道上,清十郎一邊在心裡忖度著:澤庵一定會贊成的。

昌山庵在烈日之下,顯得格外寧靜。

清十郎繞過庭院。

「難道澤庵出外化緣,還未歸來嗎?」

清十郎走進空無一人的客廳,內心感到十分失望。

站在廊下的清十郎,突然把視線轉移到神龕上。

在普賢菩薩像的旁邊,放著一尊一尺左右的模擬雕像,

模擬的一點也不像。

雕像的面孔,不是菩薩,而是人面。不僅如此,且是一張氣勢騰騰的慓悍形像。

這簡直可說是冒瀆了普賢菩薩。

普賢菩薩是釋迦右方的侍像,左方的侍像則是文殊菩薩。文殊菩薩代表智慧,而普賢菩薩則代表行願。司掌慈悲,因為有延命之德,所以又稱延命菩薩。

普賢菩薩的法相,比文殊菩薩更穩重,散發著慈悲之氣。

「這簡直像凶惡的不動明王。」清十郎自言自語說道。

這時候,他發覺隔壁房間有人,回頭一看。

原來是澤庵所收養的城之助。

清十郎雖然心中認為不可能,但還是開口問道:「這尊佛像是你刻的嗎?」

城之助的表情僵硬,只是搖搖頭。

「到底是誰雕的?」

「……」

城之助仍然沒有回答。

清十郎走近神龕邊,拿起雕像,仔細地注視著。

從這張面貌所獲得的印象,仍然是一種難以忍受的不快。

——這一定是個業念很深的人所雕刻的,但是他為何不乾脆模擬不動明王呢?

正當他疑惑不解之時,庭院裡閃過一條人影。

清十郎把視線轉移向庭院,在視線接觸對方的剎那,他直覺感覺到:就是這個人。

這是個蓬頭亂髮,破衣敝屣的青年,手上提著一隻四肢被綑在一起的狐狸。

銳利的眼神也非一般人所有的神態,緊閉的嘴唇,緊張的雙肩,還有提著狐狸的拳頭,踏在地面上的雙腳,還有那全身到處可見的銳氣。

「城之助!」

青年大叫著,當城之助跑來之後,他把狐狸交給城之助。

「把皮剝掉!」

說完,青年大步走進客廳。

「我是吉岡清十郎。」

清十郎報完名之後,對方依然毫無表情,只是冷冷說道:「我知道,十年前,我在貴道場,被你擊中胸部,昏迷不醒。」

「十年前?」

「我就是當年平田無二齋派我帶著毒酒,到貴道場去,被你們問罪的那個小鬼。」

「喔!」清十郎想起來了。「現在,該如何稱呼您的大名?」

「宮本武藏。」

「……」

清十郎張口結舌,說不出半個字。此刻,他只能看著武藏炯烱發亮的眼光。

「你大概不知道我住在昌山庵,還以為我是路過這裡吧!」

「是……是的……我是來拜訪澤庵的。」

「澤庵和尚目前還在遠遊未歸,……我們能在這裡相遇,真可說是緣份。有關比武這件事,請你務必接受。」武藏提議著說道。

清十郎沉默不語。

武藏又說道:「十年前,當我被棄在道場門外之時,我就告訴自己,一定要拆下那塊招牌,所以,請你答應我的挑戰。」

清十郎沒有回答,反而問道:「這尊佛像是你刻的嗎?」

「是的。」武藏點點頭。

清十郎沉默了一會,說道:「關於比武之事,恕難從命。」

「基於什麼理由呢?」

「我來這裡,就是要找澤庵商量棄劍之事。」

「棄劍?」聽到這難以置信的話,武藏的表情變得十分激動。「荒唐,那有這種荒唐的事情?吉岡道場的當主竟然要棄劍……,難道是你患了什麼大病嗎?」武藏咄咄逼人地問道。

清十郎回答說並沒有生病。

武藏要求他作合理的解釋。

清十郎答道:「我已經找到更有意義的事了。」接著,他取出懷中的詩箋,遞給武藏。

「楊柳池塘,燕子斜飛,飛來飛去,向誰家……,這首漢詩在說什麼呀?」

「我已經深深了解到,作詩比修鍊劍術,更符合我的個性。」

「簡直胡說!」武藏再次出言不遜。

但是他沒有立刻交還詩箋,他把清十郎的臉和詩箋比較了一番,然後再仔細默讀「春愁」、「郭公」等兩篇詩稿。

不久,武藏把詩稿還給清十郎,說道:「劍法和作詩並非背道而馳之事。」

清十郎微笑著說道:「作詩讓我感受到喜悅,而捧劍時卻感到空虛,我想,像我這種人,已經沒有資格成為劍客了。」

「我不知道,我也不懂!」武藏抗議似的叫道。

「你曾經愛過女人嗎?」

「沒有……」武藏腦海裡閃過阿吉的臉龐,但他還是斬釘截鐵的搖搖頭。

「我愛上一個女人,也愛上這個女人為我生的孩子。」

「……」

「難道你還會說,習劍和愛女人、小孩並非背道而馳的嗎?」

「……」

「請你放棄和我比武的念頭吧!」

清十郎行個注目禮,便站起身來。

武藏正想說出內心激憤不平的話,但卻只是咬緊牙關。

三天後,發生了令清十郎震怒的事情。

仁和寺的梵鐘響過酉時之後,清十郎便離開了道場。

即使已經入夜,但街道上仍瀰漫著暑氣。

到河畔消暑的人們,擠滿了寬闊的京城大道。清十郎幻想著自己和杉乃還有孩子,在山裡面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

杉乃在蚊帳裡哄嬰兒睡覺,而自己則在庭院裡,仰望星空,尋找作詩的靈感。杉乃悄悄地從蚊帳裡退出來,然後替他泡一壺好茶。當自己在吟詠新作的時候,杉乃便立在身後,洗耳傾聽。

這是何等寧靜,美麗的夜晚。

人們追求的幸福,不正是如此嗎?

清十郎走過本能寺後面的小徑時,不自覺地綻露了微笑。

但是,當他打開格子門時,卻不見應該出來迎接他的杉乃。

「……?」

清十郎滿腹狐疑地走上客廳,面對滿室的寂靜,不禁自言自語說道:「這是怎麼回事?」

即使杉乃有事外出,但這個時候必定會留在家中等候。

難道臨時發生了什麼事嗎?

杉乃不在家,這裡便顯得空虛難耐,清十郎的心裡也油然升起不安的感覺。

當他的視線轉向書桌時,發現桌上擺著一封信。

信封上寫著「吉岡清十郎收」,信末則署名宮本武藏。

清十郎的心裡立刻襲上一種不祥的預感,打開來一看—

「劍術比武之事,如果你仍不肯允諾,女人和嬰兒的生命將化為烏有,他們兩人暫時住在我處,俟比武結束之後,再行奉還。」

清十郎的臉因憤怒而紫漲。

「太卑鄙了!」

模擬普賢菩薩法相,卻刻成不動明王的凶惡形相,這種人的本性就是邪惡的。

「我絕不原諒你!」清十郎嘶吼著,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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